少年時代──頑皮精靈

少年時代──頑皮精靈

背景概述:1954年9月至1960年8月,我隨父母舉家輾轉於粵西山區及雷州平原。其間發生了公私合營﹑農村合作化﹑反地方主義﹑人民公社﹑大躍進等重大事件。父親謙遜正直,刻苦勤勞,嗜好詩文,本在省城有高尚職位,為嚮應上級支援基層的號召,主動請纓到建設第一線,從此屢受莫名其妙的打壓……作者在環境急劇下滑中安然讀完六年小學,接受了優良的教育。

故事5  稚孩夜趣

一九五四年,我在湛江市第一小學入讀一年級。爸媽工作的農懇局缺少宿舍,安排我們住私家唐樓。那時公家給我們分配了兩個保姆,負責照顧我和三個弟妹。

街道上很多平民小朋友,平日一起打打鬧鬧玩得很開心,但晚上有時會發生街童巷戰,加上媽媽晚上經常要到幹部大學聽課,一入夜保姆們就不准我們再上街玩。

一天夜晚,不知誰想出來的怪念頭,我們幾個小孩子用了兩張被單,把大廳中的八仙方桌四周密密實實地圍起來,建成一個「大家庭」,大家縮著身子蹲在方桌底下,點燈看書。我還依稀記得,小朋友們像一家人似的,不時快樂得嘻哈大笑。但也感到空氣鬱悶,不時要伸頭出來換換氣。後來被家長發現了,大叫危險,擔心引起火災,不准再玩,這個「發明」就被扼殺了。

那時我性情沉靜,也膽小怕事,記得一次上體育課因為不敢跳木馬,獨自躲在一邊哭泣。後來與幾個小同學熟了,晚上會約齊到一個父母開雜貨舖的黃姓同學家裡,打開天窗,鑽上屋頂看星象,指指點點,爭論不休。那時可能剛看過電影《國慶十點鐘》(是否反映國慶一周年時破獲外國傳教士密謀當天十點鐘炮轟天安門事件的電影?),我們結隊滿街跑時,就會模仿電影裡的偵察員,見到「形跡可疑」的人便暗暗跟蹤,期望捉到「美蔣特務」,為國立功,但似乎從來未能成功跟蹤到最後的。八年後我再到湛江讀高中時曾重訪此區,發覺原來印象高大的樓宇其實都很低矮。還居然與那位黃姓同學同校同級,但當我興奮地提起少年故事,他竟全忘了,自覺十分沒趣,再沒來往。

有一天我貪玩睡遲了,夜裡爸媽叫醒我起來吃椰子,我怎麼也不肯,錯過了。第二天一早,我吵著要吃椰子,媽媽說:「我們把椰子都吃光了,看你還貪玩不﹗」我對此耿耿於懷,深深地記住海南島才有椰子吃。但也許因為沒錢,或沒機會,反正此後多年都未能吃上朝思暮想的椰子。或因此成了心結,後來到海南島當攝影記者,天天與椰子樹見面,天天可以吃椰子,心情特別興奮吧,盡管工作艱苦,依然特別有成功感。

故事6:森林童嘻

讀小學二年級時,我隨父母遷到雷州半島一個叫愚公樓的小鎮。那時剛剛新設國營農場,開發未遠,森林密布,各住處和辦公室之間都由幽深的林蔭小道連接,夜裡時有老虎野豬出沒。

森林中有很多城市孩子從未見過的奇異植物。記得有一種與含羞草外形一樣卻大幾十倍的「含羞樹」,它給過我們無數歡樂。還有一種外形像煙葉卻大幾倍的矮樹叫「胭脂樹」,它切斷的葉梗中會流出鮮紅色的汁液,女孩子用來涂在臉頰上扮靚靚。為了討三歲的妹妹高興,也為了尋找我曾在湛江一處廢墟中撿到一粒的相思豆(一截紅一截黑那種),我和弟弟進行過一次原始叢林中的遠征,全忘了路上的艱險經歷,卻還記得見到胭脂樹時欣喜若狂的情景,因為我一直懷疑是否真有胭脂樹這個東西。可能後來也終於找到了一把相思豆,總之我記得有幾粒相思豆一直放在墨水瓶的紙盒中保管到初中畢業後才丟失的。

最知識性的活動是在幼林中安裝「土法捕鳥器」。我記得方法很特殊,未見人記載過:先把一棵小樹從平頭高切斷,將其上部中間劈成小叉,卡上幾根小樹枝裝成活的機關,小心掛上死蚱蜢作為誘餌。然後將鄰近的一棵幼樹彎下來,用細繩和低處的機關連接,作為啟動機關的動力。一旦小鳥飛來啄食死蚱蜢,就會觸動機關,彎下的小樹幹突然向上一揚,從而把小鳥夾住。不過捕鳥的成績並不太好,因為我們一見有鳥飛來就高興得嘩嘩大叫,急著鑽樹林搶戰利品,結果先把小鳥嚇走了。

最滑稽的活動是搜山捉老虎的「壯舉」。有次,我們聽爸爸說昨天深夜有老虎在我們屋外走來走去,還咬走了鄰居的母雞,於是決定深入原始森林去捉老虎,為民除害。我和大弟弟怕妹妹太小無力氣與老虎搏鬥,很危險,便把她鎖在家裡。我們兄弟倆拿著木棍在樹林裡鑽來鑽去,始終沒找到老虎,只好回家來,發現妹妹在房子裡大吵大鬧,打翻了爸爸的墨水瓶,把桌子也弄黑了,心知不妙。爸爸下班回來見狀,真的把大弟弟痛打了一頓。我不記得為甚麼爸爸打他卻不打我的原因了,反正此後成了規矩,如果我們倆一起玩出了亂子,就總是他挨打,我受表揚。

那時全家住在農場機關的平房宿舍,這些宿舍每十多戶連成一排,走廊相通,地基較高,因而兩端和中間都建有臺階。每排平行擺開,共有好幾排,而各家廚房都建在兩頭外側,排成兩行垂直的低矮小屋,整體上好像河圖﹑洛書那樣的方形格局。雷州半島的雲特別多變也特別多彩,因此每逢晴天閑時,我和大弟弟就喜歡坐在臺階上望天看雲,指手畫腳,爭論那些雲朵各像甚麼動物。我估計很可能當時觀雲的嗜好激發了我學習美術的衝動,因為三年級時我的畫技已相當突出(見後文),不可能沒有前因。既然懷素和尚的師傅烏彤可以觀雲悟得草書筆法,我因觀雲而激發美術愛好也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可能那時用水很困難,家家門前有一個大瓦缸儲水備用。一次,大弟弟看雲看厭了,就滿場跑,跑得熱了,竟然跳進別人家的水缸裡洗澡,嘻嘻哈哈玩水,好不快活。晚上爸爸知道後大發雷霆,又把他痛打了一頓。而他挨打時居然一動不動地站著,一聲不哼,預示了他日後「悲劇英雄」的性格。

有段時間,場部用蘇聯援助的堆土機堆出一個新的籃球場,山坡邊沿形成了一個全是浮泥的斜坡。也忘記是誰發明的了,我倆兄弟偷偷把家裡的床板拿出來,像滑雪板那樣綑綁在腳上,從高處滑下去,比賽誰滑得快。也許因為每次滑到谷底後都要自己再抬上去,太辛苦了,也許因為雷州半島的泥土是肥沃而沾性十足的紅土,一下起雨來就滑不動,而且沾得渾身骯髒,很快就會被家長發現而制止了。

不久,我又迷上了踩滾筒的雜技,把一塊小木板放在一段圓木頭上,左右腳各踩一頭,站在上面左右搖擺,來回晃蕩。為了學會這門雜技,我整天躲在樹林中荒廢了的草棚裡苦練,搞到吃飯時家人要四出找我。想不到讀中學時,竟被老師發現這種雜耍可以吸引群眾,因而要我參加墟日就上街頭宣傳的反蔣軍登陸宣傳隊,每次演出先由我在鑼鼓聲中玩一會兒踩滾筒。這段自學雜耍的經歷,或許就是後來迷上氣功及武術的初始原因吧?

故事7:吃喝奇事

我在徐聞才呆了半年,就隨爸爸工作調動,回到家鄉縣城。因為爸爸任人民法院的領導,可以把家臨時安置在縣政府大院的磚瓦平房裡。

政府圍牆邊上有一間大會堂,建有舞臺,晚上不是演戲就是放電影,銀幕是用繩子懸掛在舞臺中間的,方便拆卸。舞臺後面向大院內的窗口常開,一大班婦女孩子每晚都捧著飯碗站在窗外一邊吃,一邊看免費電影,全然不顧姿容風紀。這可能就是幹部家屬唯一的特權了。我還記得電影《九九艷陽天》﹑《董存瑞》就是那時候看的。

我很貪玩,經常和一大班幹部子弟在大院裡亂轉﹑胡鬧。記憶中我一直以孩子領袖自居,現在才突然醒悟,其實他們只是跟著生性活潑﹑膽大﹑花樣多多的大弟弟走,而大弟弟每次總要拉我作伴,因而自己(可能還有成年人)才會以為我是孩子頭。孩子們玩起來破壞性很強,有一次為了吸食美人蕉花蕊中的甜汁,我們竟在一天之間把全院子花圃裡的美人蕉花全都摘光了,被各家家長嚴格教訓了一頓。

我們被罵後,便改到鄰近的山上去玩。我記得每到初冬或初春時節,山上長滿的馬尾松樹的葉縫中會產生一些白色結晶物,最大粒也只有芝麻大小,因為有些甜味,我們都叫作「水晶糖」,為了吃上幾粒這樣的水晶糖,我們常常成群結隊地跑遍山頭,一棵棵松樹﹑一條條樹枝地苦找。至今我跟很多人談過這種松樹水晶糖,竟沒一個人說見過,真奇怪﹗

印象中,家鄉那時的蜜汁山楂球形狀很美觀,質地軟膩,味道香甜,只因為沒有零用錢,很難才能吃上一次。但十年後回家鄉再吃,卻覺得又硬又澀,甚感失望,不知是手藝失傳了,還是被記憶欺騙了。

不久後搬出縣政府,移住民房,那是一群連建在一起的大院子。父母可能被下放到山鄉去了,不和我們一起住,只有我們四兄妹和照顧我們的姨媽住一間房。與我們合用一個天井和廚房的鄰居是位產婦,奶水特多,上衣經常被奶水搞得濕漉漉的,每當孩子吃不完時,就會用口盅盛了送給我們喝。我們都不想喝,但姨媽說人奶很有營養,不吃太浪費了,總是強迫三兄弟輪流喝。這件事一直被我們視為苦事怪事,因而記得。

那時的幹部子弟生活水平可能比平民還窮,得感冒發燒了也不看醫生,姨媽煮了一大碗薑蔥熱湯硬給灌下去,然後蓋上棉被發汗,結果感冒雖然好了,但也悶出滿身痱子。病得實在不行了才看醫生,花幾角錢要單中草藥熬了喝。我們經常覺得饑餓難耐,因此吃飯時兄弟們就你搶我奪,把飯菜一掃而空。很久之後,長輩們偶然還喜歡給我們描述那時的開飯時間,我獨自靜坐在一旁,眼睜睜看著弟妹們搶飯菜吃的情景。也許就因為有這點傻勁,長輩們一直都偏愛我,弟妹也非常尊重我,直到現在。

我還記得大弟弟因為長期挨餓而至得過營養性肝炎,妹妹也因為饑餓難熬撿了不衛生的木薯吃引起中毒,半夜去找醫生急救。回想起來,這種強烈的饑餓感其實一直伴隨我到初中畢業。

故事8:良習怪癖

有教師寫書說,三年級是小學時期的關鍵。小三時的我,心性中正﹑邪兩面都像春天的野草那樣蓬勃生長。

先說良好習性,一是嗜讀書,二是愛科技,三是好繪畫。

最重要是讀了兩本書。一是到七姨媽家玩,晚上跟著農民的孩子去菜地守夜,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讀完借來的《西遊記》,從此以活潑善變﹑任性敢為的孫悟空為榜樣,釋放個性,啟迪智能,後來任教時一度打算從「創意學」角度解構《西遊記》。也許這段在菜園草棚裡過夜的經歷太獨特,幾十年來在夢中一再出現,但都帶點驚慌迷茫情景。

二是從父親書堆裡翻出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先被「勞動令猴子變成人」的講法吸引,繼而讀完全書,雖似懂非懂,卻自此愛上哲學,助益一生。

那時讀書很投入,讀到悽慘傷心事就會忍不住流淚。一次看書忍不住又流淚了,恰巧被幾個頑皮的同學看見,竟一齊圍著哄笑,我只好跑到廁所裡關起門來,繼續把書看完。後來才知道,我看書愛流同情淚的怪習慣來自遺傳,老父親九十年來飽經滄桑,未見為自己掉過淚,但聽到別人的傷感事時依然會熱淚盈眶。

小五時,學校大力提倡讀書活動,我因為一個學期借閱了66本書,校長在全校晨操大會上表揚。其實新華書店職員早知道我倆兄弟都是小書蟲,每天一放學就鑽進書店看書,吃飯都要姨媽來拖回家。父親更是書痴,他為了得到已售光的《子夜》,三番四次向書店懇求借閱唯一的樣版書,閱後謊報丟失,願賠以三倍價錢。

因為好學,我把弟妹和鄰居孩子組織成自學小組,每晚圍桌而坐,自任功課輔導員,學得很認真。那時電燈很少很暗,多用煤油燈,煤油也緊張,我們只能燃點松香廠棄置的松香渣照明。記得一次松香渣發生小爆炸,嚇得大家驚叫著四散。

愛科技,起因於當時大煉鋼鐵,小學生要參加敲碎礦石的勞動,我因此發現了磁鐵石,覺得好玩,還因此漸漸產生了製造機器的想法,留心收集了許多小鐵器,一有空就獨自躲在小巷中裝嵌起來,幻想會裝成一部永動機。雖然始終不成,卻激發了科技熱情,參加了氣象觀測組。

可能是觀雲引發繪畫的愛好,到小三時我的美術成績已很突出,被選為班壁報組長,負責每期壁報的排版﹑畫刊頭等工作。一次學校搞壁報比賽,我想出了用紅紙剪成的大幅刊頭和圖案裝飾全版,突破了慣用的田字形排版格式,奪得了冠軍。現在想起那次最深的印象竟是曾暗自覺得:讓許多女同學聽自己指揮是特別美妙暢快的事﹗也許為了重溫這種朦朧美感,讀高中時如法泡製過一次,也要指揮許多女同學製作彩紙圖案。

適逢五八年的大躍進高潮,興起群眾作詩歌﹑畫壁畫運動,我也受命上街畫畫。因為人小,畫畫時要站在木梯子上畫。記得我畫過一幅彩色壁畫,上方有一塊巨型的木薯,下面一個戴星旗帽的美國人被壓得趴在地上叫救命,題目是「木薯壓死美國佬」。畫時很多成年人圍觀,紛紛稱奇。從此畢生愛繪畫,日後帶來過幸運,也陪伴我度過多次苦悶徬徨日子。

故事9:劣行善心

說完正再說邪,一句話:搗蛋玩意層出不窮。

最驚險是「巷戰驚魂」。因為好奇,參加過一次童黨的夜戰,在雙方列陣對峙放狗對咬時,幾乎被對方的狂犬咬著,逃走時又幾乎被石灰彈(薄紙包著石灰粉)打中,嚇壞了,之後再不敢參加,直到文化革命爆發才舊病重犯。

最搞笑是「防襲怪招」。為了應付同學的胡鬧,我養成兩種習慣:一是走夜路時,聽到響聲就猛然一拳向發聲處打去,結果有兩個躲在暗處想恫嚇別人的同學被我打腫了臉面。二是坐下時必會先用手摸一下椅子,以防被人突然抽走。記得一次上課預備鈴響時,鄰座的同學趁我就坐時突然抽走座椅,被我下意識用手摸時發現了,未至跌倒。老師剛走進教室時,我突然抽走了他的座椅,弄得他說「老師好」後下坐時跌得四腳朝天,引起哄堂大笑。老師責問,我把他先搞我的實情說了,老師竟不罰我站堂,只安慰他幾句了事。

時任小學校長的叔叔見我太貪玩,請班主任每到下午活動時間就捉我到音樂室去,關起門來教學風琴。那時風琴要一邊按鍵一邊用腳踏鼓風,我嫌太麻煩,又不喜歡音樂,總是老師剛轉身,我就「嗖」聲跳出窗口逃走。老師很失望,叔叔只好放棄,我也因此與音樂失之交臂,留下一個終生的遺憾。

最趣怪是「魚塘偷捕」。那時縣城邊上有兩口大魚塘,一個同學的家建在魚塘旁,家中廁所設在水面上,我們有時以學習為名聚集在廁所裡,背著家長偷偷釣魚玩,竟不以為是「偷魚」。那時塘主放水捉魚時,任由街坊下水捉鯽魚(據說專吃人糞)及生魚(會偷吃魚苗),也許因此我們不會把釣幾條魚看成道德問題吧?有時黃昏見魚塘邊上蝙蝠滿天飛,每人便拿一根長竹竿,豎在壩上搖來搖去,擾亂蝙蝠的次聲系統,把它們打下來,也不以為是「虐殺生靈」。幸好成年人認為蝙蝠「吃蚊」,阻止我們胡鬧,因此只玩過兩三次而已。

最惹麻煩是「結伴逞強」。那時大弟弟向表哥學到一招打架絕技:趁對方站腳未穩就猛然一拳打向眼睛。而且他十分見義勇為,只要見有大欺小的,男欺女的,或者兄妹遇人欺負,他都會衝上去就左右開弓,被同學們稱為「打通街」。但在家中兄弟打架玩,他卻敵不過我的「掃蕩腿」,因為規定絕對不准打眼睛。有大弟弟作榜樣,小弟弟每到晚上上了床後,也要和我在蚊帳裡「摔跤」,我當然會經常扮作被他「摔倒」。有個星期天,我和大弟弟一清早就私自離開縣城,步行去幾十里外的山區小鎮探望升調中學校長的叔叔,路上渴了就飲溝水,餓了就捉河蝦生吃,直到天全黑才到學校。叔叔一見大驚失色,連忙打電話通知縣城的幾位姨媽,原來家人為尋找我們已經忙亂了大半天啦﹗

故事10:挑戰師權

小三的女班主任很漂亮,我已忘記姓名,但還記得她有一對長長的髮辮,整天笑著,走路也唱歌,幸福得令我們也眼紅。她教我們語文,我記得她在「聽故事寫作文」課上,給我們講過一個動物大搬家的故事,用南瓜當車子,老鼠作拉伕。

學校規定男女生要配對坐,但男生都在桌子中間畫一道直線,女同學的手越過界就要挨罵。我年紀最小,只能照做。一次女同學犯規越界,我剛罵了句粗話,班主任聽見了,叫進隔壁的工作室受訓導。我扮「堅強」不肯認錯,她便改為稱讚我學習努力﹑樂於助人,然後問:「講粗話好不好?」我搖了搖頭,她於是向全班同學宣佈說,我已決心再不講粗話,請大家鼓掌鼓勵。然後又說,你們都鼓了掌,相信也不會再講粗話。從此我服了她。

但不久的一個夜晚,我和幾個小朋友回學校玩,有人告訴我,班主任正在課室裡被大家批鬥呢,我連忙爬上窗臺往裡看,但窗口早用報紙封住了,甚麼也看不見,只聽到嚴厲的口號聲。後來據說她被判成了「壞人」,送去勞改了,一個幸福快樂﹑和藹美麗的知識少女就這樣毀了。後來知道這就是「反右鬥爭」,一場專門迫害知識分子的政治運動。後來的官方資料透露,到六二年底已不能不平反的受株連民眾就有600多萬人,而他們的大部分後來依然受到不公平或非人道的對待。太可怕了。

其實,那時父母親也正和許多廣東籍老幹部一樣受廣東省委搞的「反地方主義」運動株連,雖與莫須有的「地方主義反黨集團」毫無瓜葛,還是被下調山區去了。與爸爸類似的人恐怕未夠資格計入受迫受及處分的2萬多名「地方主義分子」中呢。

小五時我依然很頑皮,還幹了一件挑戰老師權威的事。一個周末夜,我和幾個同學到學校玩,見禁止我們打樸克的班主任和幾位老師在教務處打撲克,甚感不滿,便在門外齊聲喊口號:「老師打樸克,管人不管自己﹗」一位副校長聞聲衝出來,大聲斥逐我們。我們很憤怒,跑回課室,在月光下寫了一份抗議老師監守自盜的小字報,還照一個同學的意見,寫進懷疑副校長和班主任有私情才會偏袒她的話,一一簽上姓名,貼在班主任髹漆未乾的房門上。第二天一早,膽大包天的小字報引起全校轟動。我知道事情鬧大了,等著受處分。豈料班主任並不動怒,還在小字報旁貼上一份覆信,表示接受批評不再打樸克,只建議我們要學會提意見的正確方法,安心讀好書。事後校方也真的不作追究。數十年後我回家鄉,在酒樓飲茶,這位退休多年的老師還認得我,主動上前攀談,我卻一時記不起來了,自覺慚愧,第二天再上門拜訪她,並為小時的愚蠢表示歉意。她說早忘了,反而一再稱讚我從小懂事,成績好,令我深受感動。

我不知道當時這種行為是受反右鬥爭影響,還是有孫悟空造反精神的影子,但這種「得理不饒人」的鬥爭心態,對日後的境遇確實產生了不少負面作用。

(趣怪滋味‧湖海弄潮‧少年時代)

故事11:三面紅旗

大躍進,是當年搞的運動「三面紅旗」之一,另兩面是總路線﹑人民公社。

講起大躍進,我最記得圍坐地上敲打鐵礦石時滿天飛塵﹑挑礦石時踉踉蹌蹌的樣子,小學生們人人滿手血泡,肩腫腰痛。也曾上山參觀過小高爐,見幾個磚砌的高爐外堆滿了像火山石那樣渾身氣泡的黑鐵渣,有人說是試驗用木柴火炭煉鐵未成功的結果。那年之後,城郊樹林都砍光了,夜晚再無老虎出沒了。

也記得全民「除四害」的片斷:成千上萬人站在廣闊的稻田裡敲鑼打鼓,搖旗吶喊,一齊趕麻雀,希望麻雀們飛累了摔死。我們藉機亂跑,你追我趕。

我帶過學生分隊去農村「掃盲」,在道路中間架起黑板,截住過路農民問常用字,不懂讀就即時教,當晚村裡還招待我們吃了一餐少有的飽飯呢。想來文化革命開始時紅衛兵拉隊到大街上,截住行人強剪「奇裝異服」的做法,即源於此吧?

也是後來才聽說,上級強迫農民搞「密植」創高產,名為「螞蟻出洞」,爸爸認為山區日照短搞密植容易爛根,因而堅決抵制,被誣為「右傾機會主義」要停職審查。一查發現他寫的詠景詩有「捲氣成形欺世間」句,再誣為「暗喻大躍進放空砲」,被調到更偏遠的山區去。

那年大豐收,人民公社大辦食堂,有人號召幾億農民「放開肚皮吃乾飯」,很快把糧食吃光了,加上天災﹑外患,農村餓死很多人。母親奉命到生產隊「蹲點」查賬,與農民同吃同住,天天喝野菜清湯當飯,患上嚴重腎炎拖了二十年,幾乎喪命。

最離奇莫過於糧食畝產「放衛星」,我記得在學校球場上看過一個紀錄片,說某地「畝產十三萬斤」,很多小孩子站在稻田上唱歌跳舞,這種謊言竟然也人人相信﹗

現在已清楚,當時黨中央企圖用解放戰爭「大兵團作戰」和「人民戰爭」的老辦法,既迅速實現思想革命,又迅速讓經濟超英趕美,為迎合這種「打天才波」的施政理念,許多黨委﹑政府的許多官員只好大造其假,邀功謀官,結果搞糟國運,搞歪黨風,遺禍無窮。

(趣怪滋味‧湖海弄潮‧少年時代)

故事12:玩樂百態

那時小孩子玩樂,與現在有完全不同的面貌和意趣。

徒手的玩法,除了各地一樣的游泳(包括打水仗﹑鬥水騎士)﹑打架﹑捉迷藏﹑跳飛機/田字格﹑玩腳鬥士﹑下河捉魚摸蝦等外,有一種群體娛樂叫「捉營」,應是從軍棋演變來的:一群孩子分為人數相等的紅軍﹑黑軍兩班,各佔一枝路燈柱為「大本營」,派一部分人跑步進攻對方大本營,一部分用人盯人方法防守,人走可捉,蹲下不能捉,另有兩人守住大本營,誰先有人摸到對方大本營就贏了。

有玩具的玩法更多,除了樸克﹑玻珠﹑棋類外(那時還沒有國際象棋,但流行多種民間棋類,如鍋底棋﹑算盤棋等),許多玩具都要自己做,如拋石子﹑敲陀螺﹑打「橡膠槍」﹑竹筒槍﹑木杖等。橡膠槍是用小樹杈紮一根橡筋帶做成,竹筒槍是用一頭有竹節(挖一個小洞)的小竹筒做槍桿,一根筷子做推動桿,以一種小野花的種籽或濕紙團做子彈,可以做成單發的步槍,也可以在槍桿上加一個直立的小竹筒裝子彈,做成連發的機關機。橡膠槍﹑竹筒槍都要配合「打野戰」的群體遊戲使用。

「打杖」很可能是家鄉一帶才有的競技性玩法:將一根兩三寸長的短木棒斜擺在平地的淺窩中,用一根尺長的木棒輕敲令其飛起,再盡力擊向前方,遠者為勝。也可在空中托擊一至兩次後遠擊,距離以一倍或雙倍計算。多人玩時,可以連續擊完數次後計算距離總和,多者勝。我還記得一天我正和大弟弟「打杖」玩,被一班大同學圍觀,在旁鼓勵兩兄弟比賽,每當弟弟贏了就鼓掌,他更求勝心切,打得十分努力,令我緊張到滿頭大汗,最後勉強勝了,但後來再不敢跟他比賽了。

敲陀螺也是一種競技遊戲,孩子們各用堅硬木材做成高矮不一﹑形狀色彩各異的陀螺,然後用繩子綑放,讓它在地上高速旋轉,別人用另一個向它敲去,誰的先停了﹑倒了或破了就算輸,陀螺歸贏者。我2003年旅遊到洛陽,見廣場上很多老人放很大型的陀螺玩,我還能即時放轉,也能用長鞭揮打讓它繼續轉下去,可見少年時的功底應當不錯。

故事12:玩樂百態(下)

學校組織的娛樂也很豐富,大多寓教其中。少先隊每逢星期一早上都要搞升旗(國旗)儀式,由洋鼓隊﹑軍號隊演奏護旗,十分壯觀。跳集體舞是慶祝節日必辦的大型群體互動遊戲,在大球場上幾十人幾百人排成大圓圈,邊唱邊跳邊互相穿越,熱鬧非凡。少先隊最大型的群體遊戲是每年全校一次的「野戰」,方法類似「捉營」:將全大隊學生分為兩方,各佔一座山頭,立旗為大本營,各分多路進攻和多層團隊防守,按照類似軍棋的規則互相搶奪對方紅旗,老師用軍號聲調度指揮。應是一種大型的軍體訓練。我只能當個兵卒,還是很快就會被人俘虜的那種小角色。

那時學校大興勤工儉學活動,我因個子小只能派去打掃電影院,做完了就坐在低矮的後台裡聽大同學講鬼故事,吊死鬼﹑棺材鬼﹑浸死鬼……可嚇人了。這回憶令我產生一個心得:男孩子都要接受英雄故事和鬼故事兩種文化的啟蒙才能成長,前者培養陽剛之氣,後者激發想像力和靈性。你同意嗎?

四年級第一次參加全校普通話演講比賽,五年級第一次參加全區作文比賽,都因緊張而失水準,只得亞軍,但也許知不足而後知努力,日後漸漸形成了愛演講及寫作兩種畢生的嗜好。

那時的體育課推行仿蘇聯的「少年勞衛制」,由各種體育測驗成績計總分,達到標準才算合格,對學生壓力很大。學校沒有跑道,測驗跑步成績時要光著腳在鋪粗沙的公路上狂跑60米,我體能不好,一再復試才能合格,完了雙腳全是血泡。別以為沙公路只給我們苦,其實也給樂:晚上,如果用力往公路上撒一把沙,可以見到密密麻麻的火星閃亮,也很有趣呢。

那時凡開宣判大會,都要組織學生﹑群眾拉隊參加,先在罪犯背上插上紙牌,上寫姓名字並用紅筆打上叉,用車拉去遊街,然後站在臺前讓群眾指罵。在香港人看來,這許多做法都有違人權,遠離國際社會的文明觀念了。宣判大會經常會遇上暴日或下雨,學生群眾苦不堪言。但會後男同學仔都喜歡結伴去看槍斃死刑犯,視不敢看為膽小鬼,故我多尾隨。一次因為上課誤了即時看「打靶」,過後才結伴上山,只見空曠的山頭上,那位被槍殺的強奸犯身上的衣服已被窮人剝光拿走了,全身裸露,黑茸茸的,嚇得狂奔下山,跌破膝頭,從此放棄。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

注意:只有此網誌的成員可以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