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作為詩人的爸爸
羅民勝
在幾位前輩熱誠努力下,爸爸的詩詞集終於編成,兄弟姐妹託我為集子寫篇短文,談談作為詩人的爸爸。
爸爸擁有豐盛的人生。爸爸起碼在四方面經歷都令我們欽佩。首先,他是一位從抗戰最艱難時期起的六十多年悠長歲月中,一直勇敢﹑積極為社會作貢獻的老幹部。第二,爸爸是一位從事教育二十五年,成功創辦過兩所中學的資深教育工作者,因成績突出,1983年獲廣東省人民政府授予立功證書。第三,爸爸是既可親手為全家裁縫衣服製造家具﹑為兒子婚宴做二三十道菜的溫馨爸爸,又是以身作則,樹立以品立家﹑以德做人楷模的正氣父親。最後,爸爸是一位從青年時代起一直酷愛詩詞欣賞和創作的業餘詩人,詩聯作品刊登於全國數十家刊物,聯語曾獲戚繼光紀念館全國徵聯大賽一等獎,著作《對聯常識》獲中國楹聯學會會刊《對聯》雜誌十期連載,事蹟收入《中華當代詩詞家名錄》。
此外,爸爸還是一位幾代承傳﹑義務為無數群眾把脈開方的業餘中醫,還是一位地方史誌的辛勤作者,主編的家鄉羅氏族譜被國家圖書館索取收藏……
我的經歷﹑學識和德行與爸爸相差甚遠,故想稍為認真地談一談爸爸,也力難從心。唯有擇簡而為,只談談爸爸如何教我作詩﹑做人的點滴往事吧。
爸爸的經歷很曲折。青年早慧,曾以高州府三個縣第一名成績考入省級名校高中,接受革命理想後,從地下交通員做起,到過香港,組織過武裝鬥爭,當過省﹑縣司法幹部,農場及農村公社的領導人,中學校長……媽媽入黨比爸爸還早,性格殊異,卻在平凡崗位上,幾乎形影不離地與爸爸一起走過了風雨不斷﹑忠誠不變的半個多世紀,而且都備受群眾愛戴。
我讀中小學時,正值爸媽在農村工作,寒暑假都回去一起生活,有時還去他們蹲點的生產大隊參加勞動,聽過農民間關於爸爸的種種離奇傳說。我還記得,爸爸端坐在翠綠稻田環繞的木樓上,沐浴於夕陽斜照,陶醉地誦讀古詩詞﹑《傷寒論》的情景;記得他在幹部會議前,講述古代騷人墨客的軼聞趣事,逗得農民精英們哈哈歡笑的情景;記得我要遠去湛江念高中的前一天晚上,我和爸爸坐在曬谷場上,聆聽他要我發憤讀書爭當科學家﹑自覺抵制資本主義思想侵蝕的諄諄教誨……
但,那時爸爸忙得幾乎從來沒給我講評過寫作,記憶中他第一次給我改詩已是1971年的事。當時爸媽被迫退休,借居在平常百姓家,我在「兵團戰士報」社當攝影記者,途經海南島天涯海角時拍了一張留影,照片中,我的背後是「南天一柱」的巨石,巨石四周一望無際的沙灘﹑海浪﹑藍天。我給照片題了一首七言短詩,大意講巨石像大鎖,沙灘像鐵鍊,鎖住了大海。但鎖得住海浪﹐卻鎖不住海風,我從風中聽到了七洲四洋人民爭取民族解放的呼喊。自以為不錯,便連同照片寄給爸爸。不久收到爸爸覆信,給批了十個字:「境界尚可,韻律狗屁不通」。然後寫了幾頁紙給我講解律詩知識,並新寫了三首題詩,以為示範。回家休假時,爸爸又拿出一本《詩韻合璧》線裝殘本(這是文革中他冒險從紅衛兵的燒書火堆中搶救出來的唯一一本古籍),給我耐心講解。之後,我曾買了很多講解詩詞格律聲韻的書苦修,現在還不時捧起《聲律啟蒙》,誦讀「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盡管如此勤學,我卻自知功夫沒多少長進,再不敢寫七言詩給爸爸看。尤其在爸爸榮獲某次全國對聯比賽一等獎後,更知他聲韻學功夫了得,自己稍有疏忽都必然逃不出爸爸慧眼,寄詩受教也先說明「只是自由詩而已」。但畢竟受了影響,我已發表的300首現代詩,多數都努力「押大致的韻」。
爸爸作詩做人都這樣,認定了一個理,不管實行起來有多難,都一個心眼地堅守。可惜,精神上的優點,常常就是現實裡的弱點,爸爸為了堅持「公事公辦」原則,曾得罪過不少貴人,也「耽誤」過自己及子女一些事,然他所想正如詩云:「桑榆美景何為樂,不順歪風不逐流。」(《八秩晉一述懷》)
某年除夕,我們幾兄弟姐妹約齊從各地回來和爸媽一起吃團圓飯。筵間我建議各人輪流吟詩一句,組成七絕,最後由爸爸評議。但我和民雄剛吟出,爸已評論說:「民勝起句太平,民雄應接還好。」弄得弟弟連忙為我辯護。原來爸爸當天有事想徵詢意見,心情有點急。我一聽,不過是由他創辦﹑並擔任黨政一把手的學校決定給教職員發點年終獎金,他故意未領,問我可領否。我問了兩句話:「是不是只發給你?」「是不是你最多?」爸都說「不」,我說:「那就領吧。」這事給我印象極深,因為是爸爸平等治家﹑清廉治校的許多事中一個細小而典型的故事。
我記得文革將結束時,爸已年近六十,剛復出就要承擔創辦縣第二中學的重任,在家閑談時心志甚雄,問我意見。我毫不客氣說:「爸如要成功,須精選兩個人,就是教務主任與總務主任,堅決不收領導硬塞來白拿工資的人,不答應你就不做。辦校也是兩句話:文明建校,民主辦校。文明者,不但要有最好的精神,亦要有最美的校舍﹑最優的教師待遇。民主者,給老教師以足夠的榮譽,卻大膽起用年輕教師。」也許我只是講出他成竹在胸的東西,也許他已有更周詳考慮,但他當時仍然聽得很仔細,不見怪我少年意氣。我想,他在教育事業上能有所建樹,憑的就是這種精神,如其詩曰:「排雲指日氣豪雄,高節虛心君子容。低頭本是持謙遜,班干曾為拭淚融。」(《竹》);「可笑蔦蘿依附我,欣棲鸞鳳不專梧」(《松》)。我也當過教師,也當過「官」,對爸爸《松》詩中可悟不可言之妙處,自當心有靈犀,讀者可明乎?
按我個人體會,爸爸寫詩,首先是為了自娛,為了滿足對傳統文化的一份執著與不捨。直如我二十幾年來也無詩不歡一樣。真的,我無論是率領師範生到農村中學實習,還是坐在上環全無敵海景的豪華辦公室裡,還是在中環﹑九龍城社區服務機構的簡樸會所中,都擺有許多詩集,只是不止唐詩宋詞,還有聞一多﹑徐志摩﹑泰戈爾﹑拜倫﹑普希金﹑魏特曼﹑紀伯倫……,所以很明白爸爸這份執著。但爸爸也不全然為了自娛,特別到了晚年,他是很希望能通過創作及組織創作的努力,開創群眾精神文明活動的新的空間及風氣。這方面成績如何,我不敢妄評,但我知道,像爸爸這一輩人要堅持對傳統文化的愛好決非易事,他亦為寫詩吃過苦頭,而且是政治誣告之苦。
爸爸輕描淡寫地給我講過,恰巧大躍進前後,他寫過一首短詩,描寫金垌河旁一堆亂石形成的「水蛇」奇景。其中有句大意講,這個奇跡其實是「捲氣成形欺世間」。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抄家查出此詩,視為「影射三面紅旗造假」的鐵證,進行殘酷鬥爭,逼他交代「反動動機」。說來真巧,我也是藉文化大革命才有機會親身感知爸爸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話說當年,我為逃避參加湛江的武鬥走回鄉村,不知因為甚麼誤會,一群農民幹部以為我是紅衛兵「壞頭頭」,圍著我厲聲質問。但當我說,我是爸爸的兒子,回來只是為了見他,他們馬上就改了口,吶吶說道:「我們知道羅書記和我們一條心,希望你也像你爸。」說完便自然散去。後來還聽人們說,文革開始時,全國學校首當其衝,但爸爸當校長的那間中學學生們組織長征隊,搞革命大串聯,卻堅決邀請爸爸和他們同行。後來,鬥爭走資派風暴席捲全國,教師幾乎無一幸免,許多家長見此,竟不讓子女回校,理由是擔心他們會參加批鬥羅校長的「批鬥會」……可惜未見爸爸描寫與農民們親密交往的詩作,但讀那些自述感懷﹑詠松梅竹的許多詩篇,也知經歷中有汗﹑淚和血,有深情﹑矢志和無數的實績﹗
說到政治遭災又執著一生愛古詩的人,當然會想起聶老──聶紺弩先生。1993年底我將聶老事跡改編成小故事,在香港的日報上刊載,並寫信向爸爸傾訴,感惜未能拜讀其詩集。爸爸很快買了一本寄來,信中充滿對聶老的敬佩之情。我想,論地位與經歷,兩位前輩當然有許多區別,作詩的成就也不同,但他們──既為中國革命及建設﹑也為堅守中國文化這一方故園努力奉獻的老一輩,其心其情其懷其藝,總有著一線互通的血脈吧﹗
爸爸個性沉穩,謹言慎行,無論學識功業,還是艱險冤屈,都罕對子女說,現見爸爸詩詞中少有申張個人意氣處,也足見其奉公至誠之心。因此,我向以為爸爸自律謹嚴,行文作詩也必定謹嚴,故二十年前讀爸爸第一本專講古文化的著作《對聯常識》,見其中竟能以幽默風趣的文筆將最講究格式的對聯知識娓娓道來時,實實在在嚇了一跳。後來中國楹聯學會《對聯》雜誌見之即用,分十期連載,恐怕與其中充滿風趣魅力不無關係吧?由此我又想,我們兄弟幾人講課,無論講科技,還是講歷史,都必會引發學員陣陣笑聲,豈非只是將爸爸內斂的幽默感外化而已?說到此處,我深為爸爸任中學校長期間,竟因工作忙未能多寫一些反映教育活動的詩作感到可惜。
前文有一句話也可以倒過來說:現實裡的弱點,往往可以成就精神上的優點。爸爸有一首《不悔》:「辛勤工作戴青天,兩袖清風娛晚年。不悔生平廉且儉,問心無愧樂於仙。」我十多年前重返香港後,也在日報發表過一首《未悔》:「半生的榮辱/ 遺棄在不願重提的地方/ 再也不可延續/ 熱誠得天真的夢想/ 受螫而醒的傷痛/ 早被新的勞碌掃光/ 沒有了喧囂的轟烈/ 也沒有了纏心的迷茫// 苦苦的耕耘沒有收穫/ 汗水留在海濱山樑/ 無言的理解閃爍的愛/ 伴我到地老天荒/ 成敗交替正如更換菜式/ 人生本是匆匆的品嘗/ 赤條條去回未言悔/ 曙色又在天邊張望。」我們和爸爸兩代人,情懷與詩風已相去甚遠,但我們自信,兩代人的詩中依然有同樣的執著,就是對人生真善美的孜孜追求﹗
2004年4月12日(復活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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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此文刊於香港迷思達蕾科公司出版的
《心源集──羅琛原詩詞選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