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鄉歲月──全能記者

山鄉歲月──全能記者

背景概說：1968年11月至1978年2月，十年之間輾轉於廣東湛江-化州-海南島等地。林彪江青掌權時期，父母被迫提前退休，帶著貧困與病體住在鄉鎮民居，只能利用雜學技能，給自己造傢俬﹑縫衣服，為民眾治疾病﹑講故事，媽媽以收聽越南抗美戰爭新聞為每天唯一的快樂，並以半求診半自醫方式治好了當時被視為絕症的腎炎，醫她的醫生卻因腎炎而死了。

我在生產建中設兵團的團﹑師﹑兵團及農墾局機關一直備受器重，當過美術員﹑廣播員﹑攝影記者﹑理論幹事﹑首長秘書等職。其間戀愛﹑結婚﹑生子，經歷了文革後期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鬥批改運動﹑林彪叛逃及批林批孔﹑反對右傾翻案風﹑周朱毛接連去世﹑四人幫垮台﹑華國鋒主政﹑大學恢復招生等社會巨變。

扎根教育──下農場前後同學們的徬徨，女友隨車送行卻不說一語。戰馬墳前聽信「扎根一輩子」。農場及縣城武鬥傳聞：全區兩派南北會戰的主戰場，東風派先剿清鄰近各縣，然後調動十數縣兵力四面包圍，曾動用了越南戰爭時發明的新式武器──榴彈炸藥包，工人組成支前大隊，全面捲入。同學將我的綽號「羅總」帶到農場，但農場人見我十分溫和﹑踏實，不相信我曾是紅衛兵領袖。閑談中反駁政治處副主任的哲學解釋。兵團成立之夜的酒醉狂歌。同學與其女友因為誰先追誰而引發慘烈互鬥，暴露了非人性苛求的後果。(67-1山1)

紅化運動──風行「忠字舞」，「紅化運動」與「早請示晚匯報」。受特殊重用，留政治處專門繪畫毛像，寫毛語錄。油畫師傅的曲折經歷，靚女助手的身世與微妙情感。可惜我深受階級成份思想影響，錯過了虛心學習蘇聯油畫技法的良機。生產隊與坦克團的邀請。信上默寫毛像。在首長親自監察下銷毀殘破的忠字品。後辦政治處的快報與參加批鬥會，因為發言善打要害受讚賞。深夜編報，我全身密封依然渾身痛羍，方知蚊子的確會揀人叮(68-山2)

務農雜記──要求下隊鍛鍊，遇寒潮冬夜起床護幼樹苗，女同學游泳被村民圍觀受驚，只好易處上岸。在水庫祼泳﹑小島上裸跑，是一種難得的快樂。下農業生產隊採訪參加曬場勞動，卻做甚麼都不合適，出盡洋相。墟日同學相聚快樂多，蜈蚣夜訪蚊帳外，換狗屠食暫解飢餓。 (69-山3)

下放藝星──傳說是戰士歌舞團旗派。袁世凱之孫是音響電工的技術超人，助我不少。東方紅一號升空那夜和我通宵巡村廣播。雜技大師在生產隊與晚會上大搞笑騷。年民歌手與年少的紅衛兵領袖鬧戀愛，傳為佳話。團長對我十分偏愛。宣傳隊女隊員的關照與我的短命樂器熱。(70-山4)

師部廣播員──師政治部主任的賞識及團長大發脾氣，參謀長的斡旋，國慶節獨自往師部任廣播員。一個收音機報告被科長七次修改，領會了起草文件的嚴肅性，受益一生。珍寶島大戰英雄來湛報告，負責錄音，竟要托機步行往湖光巖，幸截得軍車接載。負責大型會議佈置，截農場貨車達緊急指令，與播音小姐鬥聰明，後來竟成助我拍拖的因素。(71-山5)

偷師學攝影──主任的暗自叮囑「先偷師後取代」；為此辛苦洗照片，巧解調焦技術，令李師十分喜歡，同意出面要求收徒。但出訪時見只能助打光，不講解技術，於是先用心觀察發現疑問，然後遇師傅高興時才詢問技術，偷練各種惡劣環境曝光知識，整夜反覆放一張相片以精練暗房技術。第一次獨立採訪就上了兩家報紙。部主任罵保衛科照死人浪費，卻限令我每日拍一卷，住醫院要我送照片看。一次陪馮師拍照，在打光之餘，自選角度學拍，令他刮目相看，因而結師徒緣份，指名與李師一起加兵團新攝影培訓班。 (72-山6)

新人帶徒弟──參加培訓本想當學員，馮師卻指令我率一個攝影隊包下一個師團的採訪及創作任務。遇勢利眼科長，輕視我們，飯堂連油條都不給，於是策劃拍事務長伸手接錢照片反嘲弄他們。後採訪成績突出，上選影冊，並留下報社工作，是可以獨立採訪的首名地方記者。因善節省相紙，師傅交暗房給我管，因而練精了整套放大摭擋技法。入行心得：由美術入攝影可以利用原有的甚麼？最需要新學些甚麼﹑最需要改變些甚麼？狂讀攝影雜誌，深知流派文化。(73-山7)

採訪趣事──怕握手，怕肌膚接觸，但必同曬同淋。師傅外出創作必帶我，老叫：「小羅，出點子呀﹗」出了倒膠水主意，使成功上選全軍攝影展，並帶我上京參觀，一席發言贏同行讚譽。海南黎族的衣俗與婚俗(女要守路到懷孕才能接回家)，苖八連的好客(捉鹿﹑烤鼠)，發明以「代表毛主席探望大家來了」的講法激勵少數族山民。一次乘師政委的車下生產隊，因衣著樸素，連長疑惑，私下問師報道員：此人是誰？報道員專找好的寫，私下卻專找差的講，被批評自由主義。七年間上報二百多張作品，第一次發新華社就上了十三張，發畫報上了整套專輯。攝影心得：六要素論；新聞三找：找主題找構圖找形象。(74-山8)

趣自險生──師傳曾在膠林柏照誤墮化糞池，幾天後身上還有屎味，也引出一段紅顏憐愛的故事。我為了爬高拍生產隊全景，曾在五米多高的廣播架上跌落身懸半空，嚇壞連長。也曾為了拍好開荒會戰，獨自到對面山頭取景，跳過山溝時幾乎踏在盤成一團的巨蛇身上。為了尋找一道瀑布拍想像中的「赤腳醫生山澗採藥」，竟要連長帶上砍刀繩索在原始森林中艱辛穿行了一天，結果只能到瀑布上游拍不成。幾次小車幾乎出事﹑食物中毒自不在話下。一次陪師傳等拍萬泉河女民兵，遇連日陰雨沒拍成，師傳被急召回兵團，我獨自靜等半個月甚麼也不能幹，建議拍「林彪指示到膠園」照片遭婉拒，後回兵團才知發生林彪事件，部隊戒嚴已多日，幸好不追究我主動獻媚之罪。陳伯達稱天才講稿的起草者親自給我們傳達粉碎政變文件，講得十分精采。(75-山9)

首長軼聞──政治處主任因說唯物論被我頂撞，責備我「小狗熊很驕傲」，但後主動幫助我妹妹轉當衛生員。面對科長「因為黨正確才要求入黨嗎？」的提問無言以對，科長因跑步脫衣放路邊被偷感嘆「階級鬥爭的弦時刻不能鬆」，他對越南戰事的精彩解說令大家刮目相看。團長乘車下連隊參觀被同行首長收起了褲子。老社長是大理論家，卻要同事照顧沖涼﹑清潔等生活瑣事。愛吸水煙斗的政治部主任無奈妻子歧視醜女，只能帶著出差。兵團政委「罰」我飲茅台鼓勵拍攝工作。軍區司令來訪就餐，軍隊小灶廚師炒菜也要檢驗：每炒好一道菜就由軍醫夾出幾片另存備檢。(76-山10)

醜男多紅顏──長得又矮又黑，自知醜樣，故敬畏女性。去農場採訪遇女同學，即力薦上師部接班，同事說她有心，我不敢考慮，怕被責私心。後他介紹壯健高大少女給我以期「改良遺傳」，但我一見已畏縮。文藝匯演識的靚女，竟在回家路上﹑採訪時﹑辦公室中一再相遇，她的「射電眼」被同事發現。報館時辜負了師傅做紅娘介紹早已心儀但不敢追求的美女的一番好意。後來卻成為同事的神秘戀人，竟被我見信封而猜中，令其大驚失色。大匯戰負責宣傳，識一潮州女來往數年，走時往送，她設宴款待，後憶起感發不少情詩。夜訪招待所，有省局長的閨女一見長談，後來專訪我，卻不在家。女同事建議由我寫詩稿，處長竟問她是否崇拜我。(77-山11)

婚戀怪招──事起於太太當年的一張靦腆照片。怪招：一等(計日子覆信，許一月選擇期)，二猜(猜測缺點盡數列出)，三搶覆(估計覆信寄出後搶先覆回應內容)，四自創密碼寫蜜語，五誦詩(婚禮安排在農場，用海鮮換香煙)，六運柴火(搬家入城順便運了大批木柴煮飯，自砌廚房)。申請結婚要向領導打報告。太太坐月子時迫使我鑽研及革新廚藝，從此親自炒菜成為哄妻絕招，也是可令兒子回家吃飯的誘惑力。(78-山12)

攝製農機專輯──機電處訂全面普查農機計劃，但要我參與。採訪趣事：拍一張照片調了十輛拖拉機，還毀了數千元農作物；一天跑幾個農場，車上睏了被人無意踫著大腿還會一下子彈跳起來。總務主任一再追問缺甚麼，別人啟發下才懂接受禮物；場長送谷糠與番薯的故事。任軍工廠技改專家的弟媳親自來考察噴槍清洗汽車設備。餘緒：熱機研究所以為我還是秘書，隆重接待大學同學喝咖啡。(79-山13)

全能幹事──指定為大型集會的會場佈置及司儀，拍檔小姐暗想比記憶竟一敗塗地。第一次寫稿論唯物主義是無產階級思想武器即被採用，一再為照片配詩。二次負責籌備大型文藝匯演，與人比賽吃肥豬肉也會贏。獨自主持籌備大型球賽，從修整球場﹑調配鋪料物﹑編排場次到首長講話，設計開場式大受縣體育官員讚賞。採訪女炊事員，編寫殺牛傳記感動代表得先進。山鄉之夜給省電台記者講梅花黨，贏得「書法參加外國展」。第一次給農埸理論幹事講課，題是《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但陪局長們打牌老被罵亂出牌，只好負責買煙，日常不來往。幾位當年同事後來都成大官。(80-山14)

當螺絲釘──一是兵團轉農墾時，年輕幹部個個都休閑，我卻老老實實當了兩個月售貨員，守住一個小服社，還為公家賺了錢。二是在農墾搞攝影一開始便成績驕人，領導要我放棄接受省團委《廣東青年》的調令，令我永遠失去了在傳媒界的發展。報考大學時為實現進入電影學院的幻想編寫了人物攝影書稿，但還是落了空。多次作品上廣東畫報的歷史系學生，可惜後來未利用師徒關係加入攝影協會。(81-山15)

無書應試──不向官場潛規則妥協的清高性格發揮非理性作用：因堅持公事公辦，不求私情，入黨事一再受阻，令出身不好的同事入黨也受阻，形成「政治部要員不入黨」的異數。一直記住父親的話「我的子女是要讀大學的」。因戀愛錯失過重大機會(正爭取推薦，突接女友電報母病回家，喪失受薦上大學的可能)，心有不甘。恢復高考重燃起當學者的願望，連可以加入新組成立的市電視台的機會都敵不過讀大學的夢想。考試那幾天，太太和小姨做後勤，監考教師見我不帶書稱奇，我預寫的作文中用，輕鬆奪得很高成績，選志願誓棄政從教入華南師院。(82-山16)

上山下鄉時期心性自析

我的是誠心服從「接受工農兵再教育」的號召，一心一意在農墾鍛鍊成長，無條件實踐「螺絲釘精神」，工作上或受或棄完全聽從組織安排，而且做一行愛一行，因而智能提升快，經驗見識多，工作實績好，並通過實踐取得了豐富的行政經驗。

我心地善良，豁達樂觀，勤懇踏實，得勢不驕橫，才高不放任，無扒官欲望，乏鑽營意識，身處官窩並無官運。

究其主要原因，是清高孤傲的性格在職業生活中進一步養育成不願意向官場「潛規則」稍作妥協的偏執性，疏忽功利考量，一次次坐視失去個人進取機會，放棄解決人際矛盾問題，終於令我對官場的離心傾向加劇，最後以上大學自然地結束。

這種「順逆不當」的心理特性，隱含著重義輕利的道德自足性，因此書生意氣十足的我長期不能自我檢討，無法認清「故意無視潛規則」的愚蠢性對自己的傷害，所以一直影響日後二十多年的人生，削弱了心理張力和對社會的適應能力，引致在「富」與「貴」兩方面長期「懷才不遇」──職位高低及財富回報水平，遠遠低於德才水平。恃才傲物的年輕人，應引以為誡。

當然，這只是從一般功利準則出發的勸諭。對我自己，卻更相信這是宿命。否則，我再不會有日後的精采經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