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幼逝川──大難不死

嬰幼逝川──大難不死

背景概述:1948年初至1954年。我在香港出生,一歲多隨父母返回家鄉粵西山區,經歷香港地下鬥爭﹑敵後游擊戰﹑剿匪反霸﹑恢復經濟﹑土地改革﹑開始第一個五年計劃等社會變遷,跟隨父母四處遊宿,時居山鄉,時住縣城,由親戚協助看管。

這時期有趣味故事四則:姓氏革命失敗──外婆艾灸救命──小「朱德」遇險──「揪褲」指揮

故事1  姓氏革命失敗

1946年中,父母親已先後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在家鄉小學任教,後因叛徒出賣遭國民黨追捕,一前一後到了香港。

和他們一起來港的十數名共產黨人徬徨香港街頭,盤川很快用光,笑說要「一起抱著跳海」之際,祖父從馬來西亞寄了錢來,才安頓下來。

傳說父親接連寫了兩大本愛情詩之後,母親同意嫁給他。當時許多華人不願向港英當局領取結婚證,因此他們專往廣州,在族親長輩見證下結婚。五十年後,當我們九個兄弟姐妹齊聚家鄉,為他們慶祝五十年金婚時,我突然發現:從他們結婚到我出生未足十個月,忍不住大聲叫道:「這裡有問題﹗」大家哄堂大笑,有人笑嘻嘻說:「爸媽在此,豈可如此張揚?」

其實,真革命者大多風流倜儻,豈是張揚乎?

當時中環干諾道中的樓房後面都用木板建造,架於海上,爸爸就在這樣的木後樓上開設錢莊,專收辦南洋華僑的匯兌,也是共產黨的地下聯絡站,當上了「紅色資本家」。

1948年春,我在中環太平山腰上的拿打素醫院出生。媽很珍視自己的首次懷孕,將產時對爸說,革命黨人取名也應鬧革命,要我隨母姓「梁」,爸不但同意了這個「大逆不道」的要求,還破除羅氏規定按輩份取名的習俗,另用「民」字居中給我取名。以後四個弟妹,便都要以「民」字居中取名了。

但,當我報名入讀小學時,發現自己跟隨母姓與眾不同,要求改回父姓,媽只好同意,從此姓回「羅」。媽還不甘心,說男人保守,女兒應好商量些,又要求妹隨其姓,但後來妹妹入學時又要求換回父姓。媽唯有感嘆說:「思想革命太困難啦﹗」

但,這個傳說可能另藏玄機。在1990年二弟到香港給我補辦的「出世紙」上,明明白白寫著我姓「羅」,如果當時真的姓「梁」,我就無法憑此證件申請回港定居了。到底怎麼一回事?我猜想,可能爸辦出世紙時,還是按照習俗寫我隨父姓,只是母親一直被蒙在鼓裡,以為我真的隨她姓「梁」了,父親也不解釋,一起工作的同志們也就以為我姓「梁」。

有位土改隊時的炊事員老黃,一直以母姓「梁」稱呼我。其長子年齡與我相近,念大學時與我同屆不同系,也與我太太相識。一次在家鄉大街上,他和父親巧遇我和太太,他爸熱情地高聲叫我「梁生」,把他們倆人都實實在在地嚇了一跳,還以為老人開始有點老年痴呆症了呢。(趣怪滋味‧湖海弄潮‧嬰幼逝川)

故事2  外婆艾灸救命

1949年春,我滿一周歲,爸請了許多革命黨人一起,為我辦周歲慶宴,還上照相館拍了一張爸媽和我的全家福照片。四十多年後,這張打有鋼印的照片竟然成了我申請回港的重要證物。當時我的腦袋長得碩大而且前突,席上有懂看相者就此讚我「貌似列寧,智慧過人」。不知是否受這個傳說影響,我後來專門鑽研過列寧的學習方法,也特別喜歡列寧政論散文的風格。

不久,爸爸奉共產黨南路特委之命,將經營已上軌道的私家錢莊生意交叔叔打理,隻身回到家鄉組織敵後武工隊,打擊國軍,迎接解放軍南下。據一位族兄說,當時他任國民黨少將的父親曾勸我爸不要回去,但我爸不從,說走就走了,連妻兒生活都來不及安頓好。爸這次獻身式的行動,令港英當局懷疑起錢莊的真面目,三天兩頭滋擾,迫得叔叔只好攜資回廣州設廠,最後被公私合營運動合併精光。當然,我們兄弟因此可以在履歷表「家庭出身」一欄填上「革命幹部」的光榮字眼,也令爸媽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境外潛入的「特務」,吃盡苦頭。

爸走不久,母親參戰心切,也拖著我及已懷數月的身孕,日夜兼程趕回家鄉,受盡暈車暈船之苦。豈料,在家鄉遇上嚴重水災,房屋沒頂,人們要撐船出入,衛生極端惡劣,我患上了嚴重水土不服症,腹泄不止,很快從白白胖胖變成了皮包骨頭,媽四處求醫無效,束手無策。幸好我身體底子好,一時未致病死。

外婆見狀大發脾氣,對媽說:「把外孫交給我吧,我用甚麼方法醫你也別管。」外婆請人用艾草一連在我身上燒灼了好多個傷疤,硬是把腹泄止住了。至今,每當我看到手臂上仍清晰可辨的灸痕,就深深地懷念一直活到九十多歲的慈祥的外婆。

不久,媽為了參加野戰軍北上,嫌兒子拖累,提出要將我送給農民。但領導以「兒子是革命接班人,必須好好撫養」為理由,堅決不批准,媽才作罷。媽每次憶述此事,從來沒有「幸好領導沒批准」的意思,反而笑嘻嘻說:「你差點變成農民仔啦﹗」

那段時期,父親帶領武工隊整天東打西戰,母親則帶著我和肚裡的大弟弟東走西藏,躲避突然進村搜索的敵軍。有時走不及了,只好爬上屋頂暫避,或者抱著我躲在草叢中,幸好我從沒被嚇得哭叫起來。媽媽一直認為,大弟弟的急性子及憨直脾氣,就是因為胎兒時期生活過分艱險奔波造成的。

(趣怪滋味‧湖海弄潮‧嬰幼逝川2)

故事3  小「朱德」遇險

解放後不久,家鄉農村進行土改運動,我隨父母住在土改隊工作的山鎮上。因我的胖臉圓鼓鼓的,而且喜歡食「豬濕」(豬肝),土改工作隊的同志遂以「豬濕」的諧音給我取了個很特別的外號──「朱德」。朱德當時是解放軍總司令,國家副主席,人們敢用他的名字給一個小男孩取外號,可見思想還相當自由。念大學時,我曾重訪此山鎮調查「清末凌十八起義」史跡,重遇上認識爸媽的張老師,他已高齡,竟還記得我這個十分堂皇的外號。

我們一家幾口人住在一座殘舊的土砲樓上。一晚,父母下鄉串聯發動農民搞土地改革去了,只有我們三兄妹和一位小保姆留在樓上。半夜刮起狂風暴雨,雷電交加,砲樓突然倒塌,我們哭喊著抱成一團,我這位小朱德遇險了﹗

幸好,有一位在鄰近值勤的梁姓青年民兵猛然想起我們住在樓上,毅然衝上砲樓,冒險從不斷倒塌著的木架梯道鑽進來,幾度穿過狹窄的夾墻和砲眼,把我們三人一一抱了出來。他剛抱著我們離開,砲樓就轟然一聲完全倒塌了。這位民兵因此立功,後來還入了公職,當上小學校工。

五十多年後,在家父九十二歲生日會上,我終於第一次邀請到這位民兵同桌吃飯,有機會向客人們介紹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這時梁生已年過七十,退休多年,滿頭白髮,清朗瘦削,十分謙和沉靜,一直只是默默聽我們說話,後來還因為身體不適提前走了,而我竟不知道,至今想起仍深感遺憾。

(趣怪滋味‧湖海弄潮‧嬰幼逝川3)

故事4  「揪褲」指揮

1953年,可能爸媽見我們隨他們住在山鄉裡不安全,送我兄妹三人到縣城,和外婆﹑姨媽等親戚住在一起。那年下半年,我已5歲多,不能再呆在幹部幼稚園裡,但又未到法定入學年齡,縣城小學不肯收,家長便把我送到農村小學試讀一年級。

有關的很多細節我都忘記了,只隱約記得學校設在城郊鄉村的一個大祠堂裡,大廳中似乎是用幾個舊木櫃間隔開,作為不同班級的教室。外婆後來稱讚我,說我從小愛讀書,那時才丁點高的小人兒,每天大清早就穿著一雙大木屐,「的嗒的嗒」地一個人行兩里多路去上學。

現在想來,當時的學校應該是實行「複式制」教學,兩個班級的學生坐在一個教室裡,由一位老師給他們上課,一時講一年級,一時講三年級。我清楚記得班上有個肥頭大腦的同學喜歡爬上櫃頂睡覺,人們都叫他「大傻」,老師也不理會。

老同學後來回憶說,全班同學唱歌時,老師必要我站在隊列前面當「指揮」,但因為我穿的舊式唐裝褲的橡皮筋帶太鬆馳,每當抬起雙手打拍子,褲子就直往下掉,使我不由得要暫停指揮,雙手向下一伸,猛地向上揪一下褲子,因此不時惹得同學們大笑,我並不知道他們笑甚麼,只顧一本正經地指揮下去。

對這件事,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但想起來不免感到納悶:這麼偏僻的鄉村,恐怕連土包子「先生」都未見過指揮合唱是怎麼一回事,我這個小孩子有何因由會懂得指揮呢?直到現在我連拍子都打不好,想來那時只會雙手胡亂揮舞而已。

對我的老師來說,這種安排需要有多大的膽識與創意啊﹗

後來外婆還不時說起,當時見我實在太小了,擔心讀書會傷腦,便經常買豬腦回來,耐心挑乾凈上面的毛細血管,加上幾味中藥炖給我吃,期望「食腦補腦」。我想,如果真的食腦補腦,我豈不是早已滿頭豬腦,後來怎麼能幹許多事?

(趣怪滋味‧湖海弄潮‧嬰幼逝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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