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韶華──榮耀神童

中學韶華──榮耀神童

背景概述:1960年9月至1966年5月,家庭轉輾於廣東家鄉幾個山區小鎮。全國連年天災人禍,人民生活水深火熱。1964年經濟漸漸好轉,但又發生四清運動﹑中蘇論戰﹑五一六通知等重大社會事件。父母親被謫調深山老林,出入須帶手槍防襲。後來父親再調入教育界,創建農業中學。我在縣城中學讀完三年初中,再考入省重點中學讀三年高中,陸續獲「學習標兵」和「五好學生」獎,日漸養成「孤傲才子」脾性。

故事13:瘋子學堂

也許我入學成績高,上了縣第一中學讀初一時,被編入第4班,並指定擔任副班長兼學習委員。

這是縣城唯一的完全中學。學校建在近郊河畔的山頭上,全部校舍都是平房,周圍樹林密佈,山上墳墓如鱗。我夜裡曾打著煤油燈到墳墓堆中捉螅蟀,或煙燜,或水灌,可好玩啦。

校本部設在山中間的平地上,由幾排女生宿舍﹑大禮堂組成一個四方陣,夜晚要加鎖封門,但仍然不斷有風化案傳出。我記得一次有人趁女生外出小便之機潛入女生宿舍鬼鬼祟祟,搞得全校如臨大敵,結果竟是一位剛大學畢業的年輕老師所為。

初一的四個班安排在最南面的一排舊平房裡。前面有寬闊的平地,供課間做體操及玩樂,平地外有兩口大魚塘,魚塘四周種滿楊柳及臺灣相思。這個美麗景致後來曾多次在夢中重現。

殘缺不全的圍牆外有一座瘋人院,封閉而神秘,我們走過時都喜歡向裡探望,可以見到一些滿臉鬍子的人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最難忘的,當我們上勞動課在河裡清洗自種自採的青菜時,或者黃昏在河裡游泳時,會偶然見到大群男瘋子赤裸著在河裡洗澡﹑嘻戲。大家第一次見到他們的屁股前後有大片黑毛時,都感到極度驚奇,爭說自己長大後絕對不會是這種樣子。

在我們放假的日子,有些瘋子也可以外出吧?因為星期一早上,我們經常可以在黑板上看到他們留下的板書,字蹟優美,內容豐富,有古文學,有歷史地理,甚至有我們看不懂的天文學﹑物理學,令我們猜測瘋子中有人當過大學老師。有時值日生故意不擦掉,想讓任課老師看了自感不如。現在想來,這些博學之士之所以變成瘋子,很可能是反右鬥爭的精神後果啊﹗

一天正上數學課,突然刮起罕見的熱帶颶風,瓦掀雨狂,冰雹紛紛,老師先指揮我們躲下桌底,後又命令我們繞過魚塘逃命。此後,我們改換了課室,再見不到瘋人們,也就淡忘了。

脆弱的人性,強大的權勢,應該如何平衡啊?

故事14:接受招安

因為是縣重點中學,入了不少鄰近考得好的農村學生,但學習能力依然相差很大,還記得不少笑話。

外文課開俄語,大家都用中文註音,例如「這是一面旗幟」,就註成「耳朵褲甩」;學了小狗「薩巴架」,就老愛彼此指著說「得(dei)薩巴架」(你是一隻小狗)。振舌輔音「p」很難學,迫得我們經常要「得囉囉」地噴氣學發音,弄得口焦舌燥。我倒是幾天就學會了,但因此喪失早學英文的機會,誤了日後半生的作為。

一次學完朱德的散文《母親的回憶》,布置寫作文《我的母親》,事後老師選了幾篇在堂上讀出來:一篇描寫母親「長著銅鈴眼睛﹑蒜頭鼻子,血盤大口」;一篇描寫母親「昂藏七尺,虎背熊腰,聲若洪鍾」;一篇用冷淡的語氣描寫了母親因為偷東西被人發現,躲在廚房裡上吊自殺的慘狀……大家聽著不時發出笑聲,我可一點也笑不出來。

那時全國興起推廣普通話熱,我被選為普通話推廣員,工作是每天早讀時間帶頭教幾句普通話,學幾個漢語拼音之類。可能因此變得喜歡講話,半夜熱得睡不著時,就和幾個頑皮同學結伴溜出空蕩蕩的球場,坐在雙摃上講三國﹑水滸,因此練就了繪影繪聲講故事的口才,中二後成了全校的相聲「明星」。

學校晚上實行燈火管制,每晚十時全校統一關閉宿舍電燈,並由教師輪流值班巡房。但同學們經常不按時睡覺,打鬧﹑講笑,吵聲不斷,老被巡房教師批評。有的頑皮同學就在虛掩的門楣上方擱上掃笤﹑竹籮,如果老師推門進來,這些東西就會嘩啦啦地掉下來,嚇著甚至打著老師。這樣一來事情就鬧大了,學校會逐個找學生談話,追查作惡者。我和幾個頑皮同學來往較多,老師當然會查問我,但我很「講義氣」,怎麼也不肯說。

也許因為這個原因,年輕的班主住對我漸失信任。一次聽同學說開班委會研究頑皮同學的處分,擔心我會給他們通風報信,所以不叫我參加。我一下子上了氣,馬上給班主任遞交辭職信,要求辭去副班長和學委職務。奇怪的是,我竟從此形成了喜歡辭職的「情意結」,後來曾多次因堵氣而辭官﹑辭職。

升中二後,我所在的4 班被分拆取消,我分配到1班,人緣生疏。但不知何故,開學第一天選班委會,我竟以最多票入選。姓孫的班主任卻以「表現不好」為由,宣佈取消資格,當場從黑板上抹去我的名字,我也即時走出課室以示抗議。

豈料,這卻是孫老師精心策劃的一場「心戰遊戲」。第二天,他主動約我談心,大讚我聰明,說相信我本質好,只是太單純,是非不分,還說「重鼓須以重錘敲」,只要我肯改過就行。接著,他在班會上宣佈我繼續當副班長兼學委,不久再升任少先隊中隊長,成為班中兩「巨頭」之一,也是我整個中學時代擔任過的最高「官職」。從此,我又一次甘心做老師眼中的好學生,積極配合,全面發展,三年級成為全校的學習標兵,也為自己日後降服後進生找到了效法的榜樣。

我怎麼會一再遇上如此好心而精明善導的老師呢?

故事15:臭蟲部隊

讀初中三年,是我前半生最饑餓的日子。時逢「三面紅旗」失敗,天災人禍齊來,據說全國餓死近二千萬人。

雖然縣裡一直保證中學生的糧食定量,無奈禍不單行,學校農場竟連養豬也發瘟,種菜也長蟲,人人每餐只靠鹽水送飯,整天饑腸咕咕。和我最要好的周姓同學家在農村,窮到只有一條長褲子,只能藉著午睡時間洗淨曬乾,下午又穿回來,更沒被沒蓆,連續兩年都要共用我的床鋪。但他父親很會做豉油,每周從家裡帶回一小瓶豉油,到吃飯時先給我的飯盅澆上兩圈豉油,看著我把飯撈勻,吃幾口說夠味了,他自己才會動手。有時星期一能加上幾粒黑豆豉,簡直就是過節了。由於有這一段患難交情,文革中我回鄉躲避武鬥不幸被對立派紅衛兵抓獲監禁後,他曾仗義救我逃離險境。我當攝影記者時,也曾親自跑到農村去祝賀他新居落成,還給他拍了很大張的「全家福」。

那時政府大力宣傳「甚麼都可以吃」的科學知識,把稻草杆﹑谷殼﹑樹葉﹑綠球藻﹑木瓜樹芯﹑薯藤﹑野芋等等,都說成有很高營養價值的食物,縣政府還舉辦美食展覽,用番薯等雜糧做成松子魚﹑白切雞﹑紅燒肉等,讓餓得頭暈的參觀者們畫餅充饑,望梅止喝。又大興跳舞風,每逢周末文化館就在小球場上掛幾盞小彩燈,讓大家苦中尋樂,消解怨氣。學校也真的做過稻草餅﹑球藻糕分給學生充饑,因為不夠,還要一個切半兩人分。

一次,媽媽拖著腎炎水腫的身子來校探望我,橫下心用了半個月工資才給我買到兩條小黃瓜。為了給幾個弟妹省下幾毫錢買吃的,我自當理髮師,花大半天時間,靠一把布剪剪遍了三位弟妹的頭。公社食堂的春節聚餐,是全體幹部家屬唯一解饞的機會,幾兄弟都拚命吃,晚上人人肚子發脹,要星夜服藥急救。

天災人禍時,不但盜賊盛行,連小動物都欺負人。那時學生實行住校制,我剛入住學生宿舍時,看到牆上有許多用人血寫著「某某中學裝甲部隊戰無不勝」等字的大標語,好不驚恐﹗後來才知道,這些是臭蟲(木蝨)身上擠出來的人血。宿舍裡有無數臭蟲,鑽在木床架﹑床板和被蓆之中,令這些東西上面都密布黑斑,待我們睡下後就集體出動,兵團作戰,向我們的肢體大舉進攻,拚命吸血,直至肚滿腸肥。在躺著的學生看來,它們就像轟隆隆開過來的坦克群一樣嚇人。因此我們天天長夜難眠,捉蝨到天明,也被臭氣薰到天明。

後來,學校終於決心滅蝨。一個烈日當空的星期天,全校師生總動員,一起洗衣洗被,噴藥撒石灰,拆掉所有床架床板,連同草蓆和桉樹葉一起高溫煮幾個小時,然後再暴曬一天。這天,全校擺滿床板,掛滿衣物,人喊聲﹑敲打聲響徹雲端,地面上臭蟲屍體遍地。也果其然,從此臭蟲絕跡,有好覺睡了。

故事16:甩褲主角

初中的功課太輕鬆了,加上老師的鼓勵,從中二開始,我的課外興趣泛濫起來。首先參加了哲學研習組和體操組。哲學組是每月兩個周末下午,班主任親自輔導我們通讀了毛澤東的《實踐論》﹑《矛盾論》,記得上課方法特別自由,可以隨時發問及討論,令我哲學興趣大增。體操組也是班主任主持,要經常在課室外的體操墊上練習魚躍前滾翻﹑側手翻﹑後空翻等墊上表演項目,記得最難是學後空翻,扭傷過腰。又迷上了繪畫﹑樂器﹑唱歌﹑游泳﹑打籃球﹑打乒乓球等文體活動,還應邀參加了學校的戲劇演出團﹑街頭雜耍宣傳隊。現在怎麼也想不起當時怎樣安排時間,估計每天早晚及假日都沒空閑了。

這段演藝生活中,最自豪是演相聲。老師安排又胖又矮的我和一個又高又瘦的同學合作演侯寶林﹑馬季的相聲,想不到很受歡迎,於是我們的相聲就成了學校晚會的必備節目。後來我嫌照搬成年人的腳本沒意思,乾脆自編自演,從學習生活中找笑料,造噱頭,拋包袱(相聲寫作術語),每次演出笑聲﹑掌聲不斷,嚴然成了「明星」。後來在大學任教時,還自編自演過相聲呢。演相聲的經歷,顯然有助我後來形成生動活潑的演講習慣。

最難忘的經歷是演話劇時在舞臺上掉了褲子(甩褲)。當時盛傳蔣介石要反攻大陸,政府要求全民搞「憶苦思甜」,學校為此排練五場話劇《鄭根旺》,由我飾演少年時期的主角。在學校綵排試演時,我穿著農村的寬頭褲,與演母親的班主任躺在床上,突然幾個國民黨兵衝入來要拉爸爸去當兵,按要求我要驚呼一聲跳下床,衝過舞臺中間去抱住父親大腿大哭大叫,豈料剛好走到舞臺中間時,本來就沒束緊的褲子突然掉了下來,我下意識地用手揪住,還大叫一聲「哎也,弊﹗」引起哄堂大笑,後臺連忙關燈。第二天晚上到縣戲院公演,化裝時老師極小心協助我認真束好褲子。我還記得劇情中有窮人在舊社會捱餓討糠餅吃的情節,老師怕我嫌它難啃,叮囑我一定要大口咬。但為了領取這個糠餅,學校竟要先打報告經縣領導批准糧站才給。吃著如此矜貴的糠餅,我當然會饑不擇食啦。

讀高中二年級時,我又編寫了短劇《阮氏清》,歌頌越南抗美戰爭中一位女英雄(虛構人物),獲得全校比賽劇本創作獎。我還兼任導演和朗誦,以造型啞劇的形式演出,配以幕後朗誦及前臺歌唱,想不到竟然與一年後才公演的大型綜藝節目《東方紅》的表演形式相似。

為學游泳,我有過兩次被溺的履險經歷。中一午睡時間偷出去學游,險些被溺。中二在後山挖防空洞後下河學游,被在泳隊訓練長堤上玩耍的同學推下水中,忽沉忽浮,眼看堅持不住,幸得一名師兄伸手下水面救起。從此被溺噩夢伴隨終生,凡外來壓力大時就會出現。

故事17:豆芽夢碎

初中我住的宿舍建在山腰最高處,背靠高坡,高坡上橫種著一排排灌木林,遠處的山頂只有幾棵老樹。平時人多,夜裡沒特別感覺,但到周末或假期,同學們走光了,只有我獨自住校,半夜聽著黑黝黝的山頂上斷斷續續傳來貓頭鷹悲涼的哭叫,老擔心有魔鬼從窗外偷襲,一陣陣毛骨悚然。還經常斷電,要點煤油燈過夜,昏暗的燈光把所有物件都變成巨大的陰影,投射在牆壁上,搖搖晃晃,惹人胡思亂想。有時會令我更加恐慌,有時卻誘發幽情,忍不住擺弄幾下正在發育的肢體,顧影自憐。若要半夜摸黑走到長長的宿舍走廊盡頭處小解,真太可怕了﹗每次心慌腳亂﹑疑神疑鬼的情景,後來還多次在夢中重現呢。

有一年暑假我跟爸爸下鄉,晚上住在生產大隊部,白天到生產隊學幹農活,割稻﹑插秧﹑曬谷。有幾個晚上,被邀請參加共青團宣傳隊,和幾個青年農民披星戴月地走田野,鑽樹林,爬山頭,每到一個鄉村旁的山坡上,就一齊將鐵皮捲成的大喇叭套在嘴邊,居高臨下地高唱民歌(那時還沒有電池喇叭),和著蛙叫蟲鳴,可抒情啦﹗宣傳隊中有一位善唱的少女,很喜歡親近我,主動教我唱歌,又幫揹喇叭,我似乎受了感動,幾次偷眼看過她的臉,覺得滿漂亮的,但回校後就失了聯繫。現在想起,覺得這可能是我被異性觸動幽微之情的第一次吧?故記之。那次農村生活,我多次看著父親在閣樓上借著夕陽的餘輝鑽研《傷寒論》《千金方》,或在煤油燈下搖頭晃腦地吟誦唐詩宋詞……我那時覺得很平常,不特別感動,現在回味起來,方明當中飽含著無限苦澀,事過境遷,只可嘆息而已。

豆芽情唯一留下的心印,只有暗自仰慕本班文娛委員那段淡淡的記憶了。在記憶中,她是位農家姑娘,年齡應比我大一兩歲,也許因為稍胖,皮膚顯得白淨,很會唱歌,多次在歌唱比賽中獲獎,學習成績也好,我因此暗自喜歡了她,但從來不和她來往,連話也沒說過,只是悄悄地學唱她曾獲獎的兩首歌曲,《毛主席來到咱農莊》和《桂花開放幸福來》。我雖然也參加校合唱團,但唱歌能力其實很差勁,要學會唱這兩首高音民歌,絕不容易。現在事隔幾十年還懂得唱,可見確實苦練過。

但,這段豆芽情的生命很短很短。事因她寫給同班男同學表示拒絕追求的一封信件,被那人撕碎後丟在一間路旁的男生小便處裡,又極偶然地被我拾到,還因為好奇重新拼合起來看,於是驚知此事。也不知出於甚麼心理,我從此再沒有留意她。文化革命後我回鄉遇見過老同學,問起她,他們說她一直學習成績極好,但文革開始她就自知富農家庭出身再沒希望了,自動放棄學業,回鄉種田嫁人當媽媽了。一位才女呀,真可惜。

故事18:標兵之謎

你們也許不相信,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縣重點中學,也會名師雲集。我中一時的歷史課老師夫妻倆曾留學日本,公開吵架也用日語,不怕別人聽見。她講課文才十足,板書一流。我在縣展覽會上見過她的毛筆書法,清秀飄逸,驚為天人作品。

美術﹑地理課老師善於把知識要領編成順口溜,講課時繪聲繪色,抑揚頓挫,宛如誦詩詠詞。如講打方格寫美術字,即吟道:「上要頂天,下要立地,左右要靠壁」,令人永生不忘。我記得一年級期末試,他拿來個鴨子標本考寫生,我才畫一半,他就打了滿分,當場拿給全班同學看,令我大受鼓舞,更愛繪畫。

中三的語文老師雖然剛大學畢業,卻才貌兼優,聽說未婚夫本在大學任教,但因為捨不得讓她獨自來山區工作,也就跟了來,校長喜出望外,在全校師生開學大會上高聲嘉獎。她講得一口非常動聽的普通話和廣州話,對待學生親切細心,又善演戲,還提攜我在話劇中擔綱主演,令我也愛上了演戲。

中三的數學老師在縣裡很有名,他上第一課就做堂上考試,之後遇到誰都能直呼姓名,令學生們敬服不已。多年後我當了老師才醒悟到,這只是個雕蟲小技:他其實是利用第一節考試的時間,將座位名冊與檯下的同學反覆核對﹑逐一記住而已。但就由於他耍了這一招,令我從此對數學課情有獨鍾。

那時農村的學生,每周都要利用假日上山砍柴賣了換錢,或者協助父母種田﹑種菜﹑養豬,謀取生活費和學費,因而很忙,也很勞累,多數學習成績與城鎮子弟有些差距,但那時我並不明白,自以為很聰明,驕傲得很。幸好適逢全民都要「向雷鋒同志學習」,知道「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所以我未至於「孤傲不群」,還挺熱心幫助人,與農村同學的關係反而特別好。

中二寒假回家,因為餓得慌,我和大弟弟兩人經常攝著鼻子(因為受不了其魚腥味),偷吃光了政府配給爸爸滋補身體的一公斤澱粉魚肝魚,想不到在跟著的學期裡,我一下子變得非常聰明,樣樣功課如得神助,最後竟以六科100﹑兩科95﹑兩科85(除了體育全是年級最高分),榮獲全校唯一的「學習標兵」(最優秀學生)稱號。在全校表彰大會上,校長把我請到臺上向同學們大聲宣布獎給我前所未有的高額獎品:一枝金筆。不久,我介紹學習經驗的相片,高掛在縣文化館的展廊上。我至今仍感納悶:當年我學習並不勤奮,半公斤魚肝油能有如此神奇效果嗎?

從此,我有許多機會在全校學生集會上講話,記得一次講讀周立波小說《暴風驟兩》的心得報告,一次晚會居然講「國際形勢」報告,都是自己寫的稿,背誦後上臺演講的。從此,我逐漸養成了不要講稿作長篇演講的能力。

說來真諷刺:文化革命中我回家鄉時,在昏暗的街燈下讀到母校師弟師妹們寫的大字報,竟把我稱為「封資修尖子」,以此證明資產階級佔領了學校﹗其實,我那時是個「響當當」的紅衛兵領袖,正為「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捨命戰鬥呢。

故事19:醜事纍纍

誰都有許多不如意事,丟醜的事,自曝自棄的事。那時我不甘自認,現在明白自認了更好。

屢賽屢敗。時受邱鍾慧﹑容國團獲得世界乒賽冠軍鼓舞,全國大興乒乓球熱,我也參加了學校乒乓球隊,每天下午到大禮堂集中訓練,十多張檯,百幾人你上我落,熱鬧非凡。我練得很積極,把發球﹑擊球的姿勢練得很優美。但在全校比賽中與好朋友爭奪第三名戰敗,從此放棄,至今打乒乓球也只有幾個優美姿勢而已。又苦學了一陣書法,也因參加書法比賽爭奪第三名敗於同班同學手上而放棄,至今書法欠佳。參加自以為擅長的作文﹑演講﹑數學比賽,都時有失手,望魁興嘆。

沒想到當眾丟醜的事,竟會出在人人以為我最擅長的俄語上。我一向俄語考試成績拔尖,發音也好,其實只靠臨近考試死記硬背,基礎不紮實。俄語老師科班出身,竟也看不出來。一次教育局組織各校老師來聽他講俄語公開課,他有意用可以發揮的問題提問我,以為我一定答得很精采,豈料我完全沒復習,站起來一臉惘然,老師只好找臺階給自已下:「你平時不是學得很好嗎,今天是否身體不舒服?」我默然坐下,十分難受。老師對此並不介意,後來他依然指定我和另一位同學在畢業晚會上合唱前蘇聯的《祖國進行曲》,贏回掌聲。40年後,我到俄國海參威旅行時,還能與當地導遊小姐合唱這首俄語歌呢。

因為搗蛋被老師訓斥的事,要算「拒跳風波」。當時學校受前蘇聯教育文化影響極深,我們這代人在幼兒園小學都經常跳集體舞,舞功不錯,但上中學後,可能處於尷尬年齡吧,總抗拒拉女同學的手跳舞,凡要跳舞就借故逃避。中三時全校舉辦班際集體舞比賽,班主任親自動員,班委會組織苦練,我身為副班長卻拉了幾個同伴跑到山頂躲匿,被人告發,班主任召我到房間嚴厲訓斥。我一氣之下,發憤帶頭跳舞,出謀劃策,輔導同學,結果奪得名次,老師頒進步獎。讀高中時,再不敢明目張膽逃跑,只是跳舞時老往後躲,避開拉手﹑拍手之類的動作。

但很奇怪,十幾年後讀大學時卻一反常態,校園裡跳舞風剛起,我就積極學舞,然後親自到各班級教舞,煽動年輕同學多跳舞,一時成為系舞會上「最多舞伴」的男生。在大學任教那幾年,我很可能是全校唯一能與學生一起跳的士高的系主任呢﹗

為甚麼變?社會變了,視自我約束如自虐呀﹗

故事20:金榜鰲頭

我讀初中那幾年,爸媽工作的大山區當時連汽車都不通行,每到假期我就要步行幾個鐘頭回家,與父母弟妹們團聚一段日子。因為那個小鎮河裡發現過金砂,故名金垌。我在金垌鎮度過不少黃金般璀璨的日子,又上過金榜,所以難忘。

那時師生中盛行「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講法,因此我們都心向自然科學。我早知道有本《科學家談二十一世紀》的新書,但一直找不到。後來竟無意中在外婆針線籃裡見到這本「天書」,驚喜過望,也不問這位八十多歲的文盲此書到底是誰的,就拿去讀起來。真奇怪,讀完後對根本看不見的「負物質」「負世界」以及像做夢一樣的「電動道路」之假說印象特別深刻,從此決心當物理學家。暑期回到金垌就整日躲在小房間裡,不是看書,就是做各種科技模型,在公社門前的水渠進行「逆水輪船」試驗,在黃昏的田野裡捕捉了許多螢火蟲,試圖學古人裝在玻璃瓶裡做「螢光燈」看書,但都失敗了。

1963年夏天我初中畢業時,適逢全國推行重點學校及尖子學生的精英教育制度,省重點學校湛江市第一中學宣佈要從地區所屬縣市招收少量高中生。我接受班主任和校長的指點,只報考本校與湛江一中。

等待出榜的日子太熱,也太悶。父母住的公房太小,我們幾兄妹另找了鄉公所一間舊房子暫住。房子與武裝部的臨時扣留室為鄰,時會遇上綁著送進隔壁的犯人,因為牆壁殘破,媽媽找來一批過時的法院宣判廣告貼在靠床的牆上。一天早上,我們還躺在被窩裡,一名帶著佩槍的公安員突然闖了進來,指著廣告紙大聲斥罵,恐嚇說我們用它們貼牆犯了法,命令馬上撕下來。弟妹不知所措,我躺在床上不動,只拋出一句話:「別嚇唬我們了,你們過了期也未貼出去才犯了法呢﹗」他頓時啞口。老實說吧,就憑這一點,我就注定後來要在文化革命當「紅衛兵領袖」。

幾天後,升中招生的錄取榜貼滿了全縣的大街小巷,金垌鎮上就有很多張。金榜第一排用大黑體字印著湛江一中的校名和被錄取的三個學生姓名,第一個名字就是我。我看了高興得跳起來,說明考試成績全縣第一名啊,怎能不興奮﹗一個月後,我跟爸爸到生產大隊去幹了幾天農活,要離家上學的最後一個夜晚,天氣特別清朗,月光照著四周靜寂的田野山林,我和父親坐在曬場中間的石碾子上,默默地聽他訓示。現在,我依然記得他最語重心長的那句話:「你到了大城市,對學業有利,但社會影響也複雜了,千萬要自覺抵制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啊」。

後來聽說,那個罵我們的公安員在文化革命中批鬥老幹部十分賣力,給我爸媽吃了許多苦頭,因而破格升任武裝部長,但文革後因為男女作風及貪污問題被查處,自殺身亡。

故事21:護譽之戰

一進高中,就知道學業決不會再像初中那麼輕鬆。

全班同學都是從全市十三個縣中精選來的,不是每縣的頭一二名,就是本市本校畢業的尖子。我們外縣同學因為不適應名校那種上課的「鋪天蓋地式灌輸法」,平時的「昏天黑地式習作法」,加上思家﹑水土不服等問題,第一學期普遍焦頭爛額,我期末成績平均只得70幾分,自視為奇恥大辱。城裡人自然有些看不起我們,我們也就更感委屈。

我不再當幹部,自我約束就鬆了,或者還有些故意反抗的情緒使然,上課時經常不用心聽講,一味在書上亂塗鴉,不是寫美術字,就是畫畫,有時甚至把老師講課的姿勢也畫在書頁上。一次語文老師布置作業,我記漏了一題,老師改作業時乾脆給了個「F」分,即負1分。也許老師因此留意起我來,果然發現了我喜歡亂塗課本的秘密,於是一下子把書奪了過去,在堂上揚給全班同學看,斥責說:「你們看,這種劣習連小學生都不如﹗如果你聰明也就算了,但作業只得個F分,有甚麼可驕傲呀﹗」。

沒料到經老師這一罵,竟激發了我發憤圖強的決心。第二學期平均成績升到80多分,第三學期期末試平均94分,已是全班第一,把每次考完試就要計算平均成績的班主任嚇了一跳。

記得一次幾個同學閑談,有位年齡最大的同學竟給我們講他「以罵示愛」的「追女經」:你看上誰就要大膽寫信,但不是給她講好話,而是講壞話。一般女同學開頭都不會理睬你,你就不斷寫,直到她忍不住回信罵你,你就趕快道歉,大講好話,於是就有機會了。我很反感,說這做法不道德。但沒想到他倒質問起我來:「我看你和學習委員的關係特別好,是不是以前熟識?」我當然否認:「哪裡﹗我們來自不同的縣市。」但經他這一提示,我倒真的想留意一下女學委對自己的態度了。

豈料,我還未留意她,她卻對我發難了。一天晚飯後特別悶熱,我回到課室見沒人,便脫了外衣抹汗,赤著膊看書,看入迷了,很久都沒注意到同學們陸續回來了。第二天,這位女學委在課室壁報欄上貼出一張小字報,要求我「注意道德修養」,全班嘩然。我膽小,未敢貿然反駁,一班頑皮的本地學生卻起來為我打抱不平,用筆名貼了小字報與她辯論起來。我於是也發起惡來,決心為保衛名譽而戰,於是用筆名「畎澮」(田中小埂小渠,自命為卑微小人)連寫了幾篇小字報,對女學委冷嘲熱諷,說甚麼「只因為窮沒錢買衣服打扮,活該被人指責」云云,擾攘一時,連鄰班同學都走來看我們的「大鳴大放」。

幾天後,辯論被班主任出面壓制下去,不過,我才當了幾個月的小組長職務也被撤掉了,自知已無望加入共青團,從此更樂得放任自由,對城市女生的好感也從此煙消雲散。也許因為有這個情意結,此後六七年間再無生出過絲毫豆芽春夢,安安心心地做了好幾年「無心男孩」,專長知識不長情感。

寫到這裡,我有點懷疑自己當年潛意識是否受了「以罵示愛」壞主意的挑撥?因為我其實是很欽佩這位女學委的,不知為何會對她正確的批評偏偏要極盡嘲諷之能事。

故事22:名師開竅

名校是靠極高的目標﹑極嚴的紀律及極刻苦的學風造就的。每天起床鈴未響,許多同學已起來晨運或到教室讀書,晚飯剛完又有不少同學徑直回到教室學習。節假日教室裡也有一半以上同學在做功課,校長亦照常巡視教學區,還會在下周全校大會上表揚多同學不休息的班級。每學期結束,班主任都要計算所有同學平均成績,然後按成績高低排名次,貼在課室壁報上。這些做法形成強大壓力,迫使我們要用盡全力讀書。

但貪玩是中學生的天性,也是全面學習的內動力,它令我們默默地反抗苛嚴的校風。那時,電影院中午有特價場,經常放映科教片或動畫片,學生只收5分錢,因此我和幾個同學經常在午睡時間偷偷溜出去看電影。但如果片子長,下午第一節課就會遲到。有一次正逢上物理課,我們只好逐個縮著身子鑽過教室低矮的窗戶下面繞到門口,給老師「報告遲到」。我鑽過窗戶時被演示礦石收音機的天線絆了一跤,引起哄堂大笑,老師竟不斥責,反而問:「摔傷了沒有?」羞得我無地自容,從此少看。

名校更重要的元素,是有一批名師。名師的主要優勢不是嚴厲,也不是認真,而是能夠在高於教學內容的層面上,不斷給學生以一浪又一浪的智力衝擊波,使學生的學習能力日新月異。

我在《講談技巧與策略》一書憶述過高中時許多老師的才華,甚至連學校的事務長﹑炊事員都有特殊專長,令我終生難忘,現只選對我智力發展影響最大的老師說細一點。

高一時的語文教師姓羅,客家人,模樣清瘦白淨,才情橫溢。雖然剛大學畢業,卻揮灑自如。上課一入教室就把課本往講臺下一擲,絕不再看一眼,背靠著黑板滔滔不絕,不但倒背如流,而且廣徵博引,妙趣橫生,尤其愛引述《紅樓夢》,一手清秀雅麗的粉筆字更征服了全班同學。女同學對他崇拜到不得了,人人仿他的字,還人人讀起《紅樓夢》來。他有篇記述參加我們「夜間急行軍」訓練的散文,刊在《南方日報》上,我讀後敬服不已,想不到他可以把郊野的夜晚寫得如斯美麗動人。他就是當眾奚落我的那位老師,但奇怪的是,我當時既沒有模仿他的字,也沒跟著讀《紅樓夢》,他卻向班主任指定由我當語文科代表,並表示不會接受其他人。班主任要他推薦同學執筆寫劇本,也只推薦我,令本來不了解我的班主任大為詫異,我自然也不會令他們失望,奪得全校最高創作獎。不知何故,我的表現也很奇怪,當時並沒有因此多向他求教,但老實說,就是這位羅老師,令我的學習能力受到了第一波衝擊,悟知「文人氣質」為何物。後來羅老師「出了事」,學校派老師找我調查他的教學作風,我講述了自己聽他講解韓愈《原毀》時的特殊感想,這位老師也忍不住讚我有眼光,說:「他在師院附中實習時,就是因為講《原毀》轟動全校呀。」可見師生間確能「心有靈犀一點通」。再後來我當了教師,見個別學生盡管基礎欠佳,卻可以幾年一直保持畢恭畢敬﹑死纏不放的求教精神時,曾忽然想到:如果自己當年也能這樣向羅老師求教,恐怕散文寫作早已成家啦。

化學教師當過化工廠工程師和大學教師,因此講化學課,會很自然地進行實用的演繹,例如講自己在經濟困難時如何自製肥皂與葡萄糖免於餓死之類的故事,把抽象的化學原理﹑反應式等變得形象﹑生動,不但令我對化學情有獨鍾,一直保持一百分,而且對我的學習能力給了第二波強大的衝擊,感受到書本知識與實用功利的緊密關係。

三角教師本是大學講師,因學校下馬到中學任教,思維敏捷,邏輯性極強,但個性張狂﹑傲慢,在課堂上不但經常嘲笑我們這班自鳴得意的尖子學生,還敢於直言否定數學權威的著作,尤其他講解函數求證時,啟發我們要從函數公式的形式相似性出發﹑尋找解題思路的示範教學,令我的學習能力受到了第三波深刻的衝擊,後來我說過,就是從他的影響開始,我由「盲目靠小聰明」逐漸走上「自覺思考」的新境界。

其實,名師們清高孤傲﹑獨立特行的性格,也夾著他們超卓的學識滲入了我的靈性之中,只是多年後才漸漸反映出來,給人生平添了許多曲折。

故事23:毛著奇效

說到令我從「盲目靠小聰明」變成學會「自覺思考」,起最大作用的應該是學「毛著」運動。

發生於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全國學「毛著」運動,可能是從「學習雷鋒運動」延伸而來的吧?記得高二時(1964年),我還在悄悄地學做好人好事,學習毛澤東著作浪潮已席捲全國,浸透學校,於是我通讀了《毛澤東選集》四卷本,之後獨自迷上了毛澤東的軍事著作。起因很可能因為雷鋒是個軍人,也可能只是因為爸爸帶我到南海艦隊探望過一位軍官朋友,他給我的印象很深而引發了對軍事生活的向往,總之我一知半解地反覆讀了毛澤東在選集中的全部軍事論著,深深折服於他機警﹑精闢﹑獨特的軍事分析和哲理分析之中,還看了很多戰爭回憶錄以及中外軍事家傳記,自認為悟懂了取勝的不二法門,運用到學習上一定行。

我高二第一學期期末試得了全班最高分,班主任吃驚之餘,讓我在全級學毛著積極分子大會上報告心得。我於是借機大講了自己如何從毛澤東「工農割據」﹑「分兵合擊」﹑「對立統一」等思想中悟出了「分與合」辯證關係的通用性,運用於解決作文及數理化各科的難題,是如何地得心應手。我相信同學們一定聽得滿頭霧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因為我現在回想也還感到莫名其妙(註)。之後,我進一步改變自己的學習方法,信奉起古希臘人「數學是思維體操」的講法,專攻數學,許純舫編著的《代數習題集》《幾何習題集》是常備書,連作文思路不暢時也先做幾道數學題再說。解習題改為不求多只求精,常試用多種方法解同一習題,解完就寫筆記進行哲理分析。老同學至今還記得我的數學筆記幾乎完全沒有數目字,只有長篇大論的中文字。

我的數學解題能力果然突飛猛進。同宿舍的同學經常利用午睡時間鬥誰能最快破解外國數學題,規定大家一成功就掀起蚊帳,而我經常能最先掀起蚊帳。期末數學搞開卷考試,專出難題考思維能力,我在上午已最早交卷,但多數同學要做到下午四點,而個別同學深夜還要在路燈下苦思苦想。

十幾年後上大學讀歷史,我對中外戰爭史似乎並沒特別用功,但到高校教中國古代史,發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竟是《論毛澤東軍事思想的來源》,入選《全國學術論文索引》,算「省級論文」。公元二千年,我回港做了幾個行業之後,進入原來一無所知的社會服務界,也曾將毛澤東軍事策略應用於拓展社區服務工作,拙著《社區服務入門》已有專條介紹,不再贅言。

毛澤東的「小聰明」(權術)沒有寫進書中,他的書只為解決天大難題而寫,因此讀了能使人變「大聰明」。不管時風將會如何轉,毛澤東著作還是很值得中國人研讀的。

[註]據現有知識推測,其大意可能接近二十幾年後在大學為講授《史學概論》課時才鑽研懂得的「分析─綜合法」,它與「歸納─演繹法」﹑比較法等同列為「辯證邏輯」方法。

故事24:蘇聯女友

我們級的兩個地區尖子班,一班學「英語」,我們學「俄語」,這種分配造成了我日後畢生的缺陷。但那時不會這樣看,因為英語同學不准結識外國學生,而我們卻可以自由與「蘇聯」同學通訊,男同學還有機會「結識」蘇聯女朋友。

一天當過上尉俄語翻譯官的俄語老師讀了一封蘇聯中學生寫給學校的信,信中說很希望與我們通信,於是大部分同學都通過這位美麗小女生的介紹,陸續與蘇聯東西南北好幾個城市的中學生建立起通訊的友誼。老師教我們,如果父母是普通勞動者的,可以隨意地編造為教師﹑工程師等高尚職業,也可編造自己成長與生活的精采故事,以免蘇聯朋友看不起而中斷通信,更不可講不滿社會或政府的話。

我們的俄國女朋友多是大城市的初中生,很喜歡給我們寄來她們的生活照片,這些照片都攝製得很精美,照片中的城市風光非常美麗,女主人都喜好穿低胸的圓領長裙,身材多高佻而豐滿,樣子也比中國女孩子成熟﹑端莊﹑秀麗,所以大家都以收到蘇聯女朋友的相片自豪,不時會將這些相片拿出來給大家傳閱,其實是暗中比鬥,看誰的蘇聯女友最美。

到了高三,目標是專攻全國高考關,學習非常緊張,學校為了統一管理,居然把全級同學都集中起來住在靠近課室的大宿舍裡,到深夜裡依然常見一半是空床,他們都還留在教室裡挑燈夜讀。每天夜裡,同學們囈語此起彼落,輾轉反側者眾,神經衰弱者眾,病重體弱者眾,好幾名同學因為患病被迫中途輟學,也有因為患了傳染病要隔離獨住的。

想不到,最大的悲劇竟發生在全班公認的寫作天才「文人張」身上。他和我同「住」一張木架床,我睡下鋪,他睡上鋪。我知道他的蘇聯女朋友特別美,身材成熟而惹火,他一直將她的相片壓在枕頭底下,會不時躲在蚊帳裡偷偷地拿出來欣賞。高考復習的氣氛,破壞了他這種獨享的美妙,漸漸出現精神異常,經常要請假病休。一次考試前,他寫信給老師請假,信中不但詳細描寫了他的病情,還畫了一幅躺在床邊滴鼻藥的圖畫,老師看了驚慌起來,問我知不知道他發生了甚麼事,我直言猜測他可能因為思念萬里之外的蘇聯女朋友得病,但老師不相信。

後來文人張和我們一起上山下鄉到農場,精神病日漸嚴重,變成見到女青年就狂追不放,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很久以後我才從別人口中知道,他最後是在瘋人院裡,洗腳時頭倒栽在盆中,被半尺深的水浸死了。

故事25:學工農兵

別以為名校只抓讀書,「全面發展,又紅又專」,是當時最響亮的口號。其時適逢「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全國學習解放軍」,就講講我們中學生如何學習工農兵吧。

校園有小農場,在郊區還有大農場,各班級輪流去種菜種花搞生產。每到夏秋收穫季節,我們都要到郊區支援農業,而且分配到農民家中同住﹑同吃,和農民一起下田勞動,主要是收割稻谷和插秧,偶然去築河堤或放牛。因為那時農民實行集體勞動,學生也是成群結隊參加,並不孤單。也許班主任見我年幼頑皮,每次都安排到條件較好的隊長家,因此總比別人享福。

一次遇到隊長老婆極善炊事,雖然每頓吃粥,但粥中拌有半透明的番薯粉條,吃起來清甜爽口,也耐飽。只有兩樣不好:一是當地陋俗,全家女人要等男人(包括來的女學生)吃完後才能吃,剩下的粥都成了稀米湯;二是蒼蠅滿屋飛,一到晚上所有懸掛的繩子﹑電線都纏滿蒼蠅,幾長串黑麻麻的,怪嚇人。

一次適逢隊長兒子結婚辦喜事,大吃大喝了好幾天,我可以和來慶賀的人一樣放開肚皮吃豬肉﹑米飯,令別人羡慕死了。

又一次,遇上隊長的兒子很貪玩,晚上拉我跑到田裡「打番薯罋」:先用小泥塊壘起小圓窯,然後塞滿稻草把泥塊燒紅,再把紅薯擲進去,亂棍打爛泥塊埋住,等紅薯燜熟了扒出來吃。紅薯香噴噴的極其誘人,吃到滿嘴黑灰。但後來老師批評我沒遵守勞動紀律,擅自吃了農民給的紅薯。

還有一次到雷州青年大運河上加築堤霸,遇上決堤,我和許多同學都模仿英雄奮身衝入激流中搶險,一下子就被洪水沖到十幾丈下的地面去了,弄得渾身泥漿。就是那次,共青團支部書記因為與同學鬥誰挑泥跑得快,引起急性胃下墜,差點喪命。

學工的機會較少。高二時,曾有一周時間到農械廠學工,我被分配到鑄模車間當翻沙工,跟著工人師傅不停地按比例將各種沙料鏟上拌沙機,天天累得腰酸臂痛腳又軟,臉灰衣黑鼻裡塞滿沙,但真的打心裡敬仰工人叔叔可以長年累月這樣工作。

從初中二年級起,年年都進行軍事訓練。初中時用很陳舊的「79步槍」,大而重,一次裝一彈發一槍。高中時用蘇式「762步騎」,後座力很大。也用過國產半自動步槍,後座力小多了。實彈射擊每次打三槍,原來很容易得優秀,但也很容易不合格。由海軍陸戰隊派軍官擔任教練,我被指定專練「戰地有線通訊兵」,除了每天必做的隊列訓練外,還要苦學戰地運動﹑三三制﹑爬桿布線和步話機使用等軍事知識,訓練極艱苦也極認真。因為經過系統的軍事訓練,後來文革遇上「武鬥」也不會慌亂。

要學生向生產者學習,向社會實踐學習,本可看作「全人教育」的一種方式,無可厚非,但放在那個時代來看,當時政治思想教育已嚴重「左」傾,「學工農兵」教育卻成了為「文化大革命」培養亡命勇士的「苦修」。

故事26:山水激情

初中母校建在山頂上,三面環水。高中母校也建在「金雞嶺」上,站在足球場可以俯瞰市區,看到廣州灣像一條長長的銀帶在東南面飄浮,南面還有一個寬闊的人工湖泊(水庫),也是山清水秀。這樣的校園令我畢生對山水都懷有一份激情。

春夏秋三季,我們每天傍晚都成群結隊到水庫游泳,冬天也會不時冒著呼呼寒風去冬泳。冬泳絕不是好玩的事,常常要從宿舍開始跑步,長跑20來分鐘到水庫邊,趁著滿身熱氣就往水裡跳,拚命地划水﹑打水,可能才幾分鐘已經凍得手腳遲鈍﹑渾身打顫,連忙起來穿衣往回跑。不知那時為何有這般激情?

這還不算「激」。也許出於對土地的迷戀,也許只是單純信崇毛澤東青年時「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的呼號,我一度醉心於長跑,每天不到六點就起床,拚命繞著運動場跑10至15個圈,然後到井頭沖洗。每一步都用力地踏在堅實的土地上,的確充滿了「土地的兒子」那份實在感﹗因為練跑出了名,班主任要我參加校運會5000米比賽,豈料賽前我患了感冒,結果只得第七名。可惜一共才有8個人參賽,只獎前六名,但因為跑在最後的同學中途退出了,而我堅持到底,結果還一個人在轉最後一圈時,廣播器已在大聲讚揚我「精神第一」了。

誰知這個愛好卻壞了「終身大事」。後來,我被學校推薦去參加航空兵的入伍體檢,在軍隊醫院住了幾天,老師同學都以為我肯定當成空軍了,結果卻是「空歡喜」,因為運動過度而營養不良造成肝大,以至空軍夢成空,後悔莫及。

不過,可能我聲音特別宏亮吧?每次校運會我都擔任短長跑比賽的發令員,我想,當自己高呼著「預備──跑」,拿著號令槍朝天發射那一刻,心中必定充滿自豪呢﹗

最「激」以至瘋狂的行為,還要數台風天跑到海邊救助市民那一次。某個星期天早上,台風正面襲來,我們都龜縮在校舍裡,高音喇叭突然大聲呼叫起來:「全校的共青團員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台風給海邊的人民群眾造成了巨大損失,我們要去幫助他們﹗我們是共青團員,要勇敢地接受大風大浪的革命考驗﹗我們要做時代的英雄﹗」於是,我們迅速從床上跳起來,在校門口集合組成了一支20多人的「青年團敢死隊」,跳過無數被吹倒的大樹跑步到達海邊,忙碌地幫助農家搶救生畜﹑家俱……具體幫助市民們搶救了多少「生命財產」,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其中一個畫面:我們10餘個同學站在太平洋岸邊,腳踏在太平洋的海水裡,台風夾著又鹹又苦的雨水﹑海水瘋狂地迎面刮來,連腳也站不穩,我們男生都赤著上身,很多女同學的襯衣被撕裂了,圓杯形的青春乳房從濕透的上衣下浮突出來,無意看到的一刻,真想一起跳進太平洋,共同譜寫時代的英雄頌歌﹗

現在當然要詛咒製造這首英雄頌歌的學校當局﹗這些學生都未成年,都可能是未來社會的精英啊,怎能拿他們的生命去做如此瘋狂的「考驗」﹗幸好那場台風有眼,沒把我們刮到太平洋裡去。幾年後,汕頭牛田洋基地的大批大學生和官兵不也是因為要接受這種考驗,被太平洋擁抱到懷裡去了麼﹗

有了像我們這樣經過千錘百練的青年一代,毛澤東發動「文化革命」或者號召「上山下鄉」,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啦﹗

有過激情澎湃的青春,畢竟永生難忘,盡管激情過後是灰暗與失望。這個體驗,後來變成我激勵學生奮發有為的心靈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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