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師變文盲

講師變文盲



內地知識分子大多自視甚高,傲氣十足,其實依賴性甚強。移民香港,無可依賴了,傲氣的本錢一掃而光,反而有利他們按現實要求重塑自己的心理與道德品格,只要勇敢承受下來,自是好事。



我所在的工會,是電業中的大工會,當時全港十大工會之一,有一萬多名會員,實力雄厚,辦公早已電腦化。不但文件、資料、編輯小報都用電腦,連收會員費、記帳、結帳也用電腦,秘書工作時刻離不開電腦。來港前,我所在大學設置電腦室未久,屬數學系管,我雖聽說,但未及參觀,只在弟弟的電腦教研室中見過電腦,十足電腦盲。

香港人講話,即使是普羅一族,都習慣粵語中夾帶英文單詞,特別是專業名詞必用英文,但發音似講粵語,我聽起來頗覺費勁。遇上大公司或政府文件全是英文,更要大翻字典,忙了半天可能還是不知所云。

切勿以為中文是內地知識分子的長處。因為香港用的是繁體字,通用的電腦中文輸入法──倉頡輸入法,也根據繁體字取碼,而且是用台灣慣用的印刷字形(不少與內地不同),我專習中國古代史,較熟悉繁體字,但對不少筆劃複雜的字也是能認不能寫,非查字典不可。對那些簡化時合併了的異義同音字(如覆複復、系係繫、匯彙等),很容易用錯字。香港公文、信函的稱呼和禮語興用舊式辭彙,表示禮儀隆重時甚至會用文言行文,「習語套話」與內地差異極大,連一些常用詞也不一樣(如素質寫作質素,提高常作提升,課室叫班房),格式受英文影響,標題、簽名的位置與內地不同,段間興空行,段首亦可不低兩字,等等。全都要重新學,自以為是只會自討苦吃。我試過不止一次,看著自覺滿意的文稿被工友改得面目全非,只有臉紅份兒,作聲不得。

工會業務繁雜,如答覆會員諮詢,關於專業註冊、技術規程、勞資關係等問題政策性很強,答錯就可能惹麻煩。陪工人到勞工處投訴老闆,或上勞資關係審裁庭答辯,都要有足夠知識和經驗。陪工人與資方商談庭外和解亦得講究技巧。這些都是香港特有的,內地知識分子一無所知,必須從零學起。

說來也許好笑,最初連接聽電話也不習慣,因為那時內地電話極少,當教師又不須坐辦公室,半年也未必要打幾次電話,因此一拿起話筒就覺得大腦變遲鈍,答話也顯得結巴。常用的禮貌語如「早頭」(早上好)、「唔該」(謝謝)及回應語氣詞(如用「系」代替內地慣用的「好」),都要細心模仿,才能漸成自然。

如果對外聯絡,不懂的常識更多。如對來往較多的政府及公共機構的名稱與職責一無所知,聽了半天電話還搞不清對方是何方神聖,急得滿頭大汗。推車子上街送資料,因為不熟悉而經常走錯路、下錯車,不知道街邊每逢轉彎處必有一段平緩缺口方便手推車和行人行走,竟然用手托車,出盡洋相。

總之,我這個大學講師到了香港,其實成了半文盲,覺得工會能錄用當秘書已是幸運。因此我很珍惜這份工作,對每樣不懂的事都老老實實請教,還下了很多苦功學電腦中文輸入法。

社會上有個說法,認為45歲以上的人,如果從未接觸過電腦的,見了電腦就會產生「電腦恐懼症」,我當時已近45歲,初學電腦時苦不堪言,常常為取字碼焦躁不安,六神無主。不過,為此下過的一番苦功,成了我在同齡人中的一項優勢,也為後來自己排版出書,進而當上電子商貿公司的老闆打下根基。

至於解答會員諮詢,則一直旁聽了幾個月同事的答詢之後,才能勉為其難。而陪伴工人上法庭與資方打官司,則始終是當配角,未能獨自領軍,「舌辯群雄」,已成一憾。

別以為虛心向學,對一個中年學者是件容易的事。當要學的只是些常識,還必須拿出小學生般的誠意和傻勁才能學得一二時,難堪的感覺有時會揮之不去。

一次,我為會長寫「新年賀辭」,文中用了「夜以繼日」一詞,會長看了大不以為然,要求改為「日以繼夜」,還說:「不知路生此詞出自何典?」其實,翻開任何一本成語辭典都可以知道,只有「夜以繼日」而無「日以繼夜」。如果在內地,我的意見當然比很多人權威,但當時只能「啞忍」(默默承受)用錯詞的指責,因為是學生,必須謙虛謹慎。此時想起在內地大學任教時,為小事跟副校長大吵一場的舊事,方覺十分不妥。

中國知識分子大多自視甚高,傲氣十足,其實依賴性甚強。移民香港,無可依賴了,自負與傲氣的本錢一掃而光。這種掃光,有利於他們按現實要求重塑自己的心理與道德品格,只要勇敢承受下來,自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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