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別

苦  別

我相信,當實踐黃河漂流的勇士把橡皮筏放在上游的水裡時,最可能有的想法就是:「甚麼都別想,快點漂起來吧!」有時,在作出重大抉擇時的唯一辦法,就是──拒絕思考。

這裡是祖國南方一個花園般美麗的海濱城市,市中一所花園般美麗的師範學院。

1991年11月25日,清晨八點,師範學院的校園裡,朝陽沐浴下,顯得格外明媚,安靜,大學生們正在上第一節課。

我從講師宿舍樓的住房下來,把簡單的行李紮在小手推車上,在妻子陪伴下,告別了四周翠綠的九里香和棕櫚樹,告別了天天散步走過的環形小道,靜悄悄地離開生活了十年的校園,開始返回出生地香港的迷惘的旅程。

無言地走在校道上,一路靜得出奇,也空得出奇,竟沒有碰上任何一個需要回答詢問的人。

我繞過教學大樓,默默地環視了一遍曾在裡面教出七屆大學畢業生的樓宇。想著為此付出的無數汗水和辛勞,想著與學生、同事的深篤情誼,心頭一陣顫動。

就在兩天前,才給一年級新生講完最後一節課。當我盡量平靜地向他們道別時,竟爆發了長時間的熱烈掌聲。我默默地點頭致謝,我給他們還講得太少,實在不配如此熱烈的獎勵。

別了,同學們,如此匆匆一別,可能再無聚首的機會。別了,過去服務過的一切和贏得的一切,包括所有的學歷、資格、職位和榮譽,甚至許多知識和經驗,都在告別的一刻全部失去了。

我從圖書館門前走過,默默地仰視了這座曾經無數次埋首書堆的地方。就在半個月前,我在檢視學生借閱專業書籍的情況時發現,凡我講課講到某段歷史或某位古代思想家時,有關那段歷史或那位先哲的書籍就會被學生借出去,那怕很深很玄的書籍也這樣。為此我感動良久,自信付出不會白費。

一個由學校部門領導透露的內部資料說:學校曾派人廣泛地向在中學任教的畢業生進行問卷調查,在其中一項「在校三年對你影響最大的老師」一欄,竟有九成政史系畢業生填上我的名字。

最了解學生的,是最愛他們的老師;最了解老師的,也是最愛他們的學生。

心中慼然。我知道,自己太喜歡和青年學生一起時那種朝氣蓬勃、才情橫溢的感覺,太喜歡教師這份職業,也太喜歡玩味中國先哲的睿智和缺失。心中仍然放不下的,僅此而已。

我從辦公大樓側旁走過,默默地注視了一眼學校領導們發號施令的地方。就是在這座樓上,領導對我說:「我們批准你去港的申請,但也隨時都歡迎你回來。」我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但依然感動,依然表示深深的謝意。這決非只是出於禮貌。我很清楚,如此窮困的國家,培養一個專業人才,花費的資源決非小財,尚能如此尊重我個人出外謀生的意願,心懷感激是很自然的。我希望有報答的機會。

也是在這座樓上,教授們剛剛討論過我申報副教授的材料,校裡最權威的教授都為我說項,預言我今後必能創建「玄學研究所」。

有一個未經證實、但頗傳奇的傳言,也是從這裡傳出來的:當職稱評審委員會把我的學術論文送到母校歷史系請教授評審時,歷史系領導對來人說:「路璞的論文嗎?我們沒人懂。」來人大感詫異:「他可是你們的畢業生啊。」領導說:「是的,但那時已不容易找到能夠指導他的老師了。」最後只好把論文轉到另一間大學去,由一位剛從部屬重點大學調來的教授評審。據學校評委私下透露:這位教授對我的論文評價甚高。我對此當然有信心,若真有眼光的學者,沒道理會故意貶低這篇論文的。

當然,這裡也傳出有的評委曾放話說:「人都要走了,評副教授還有何用?」是的,對於一個將要漂泊異地的中年游子來說,副教授的虛名已毫無用處,甚至二十多年的努力和競爭都已毫無用處,有用的只是臥薪嘗膽、重新拚搏的斷然決心。

眼下,我經過十年辛勞剛剛迎來了學術研究的收穫季節,實施的許多教學改革的試驗也逐漸被人們肯定,確實有一千條理由繼續留下來,而且,同事和領導還在努力為我創造更多留下來的理由,但最終我還是要走。

這是一個純粹個人的抉擇,一個無奈的、冒險的、但決然的抉擇。在內地工作二十幾年來,我作了這唯一一次只由自己的意志作出的抉擇。

後來,每當朋友問我「你為何能下這樣的決心」時,我都只回答一句話:「有時,在作出重大抉擇時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拒絕思考!」

我相信,當實踐黃河漂流的勇士把橡皮筏放在上游的水裡時,最可能有的想法就是:「甚麼都別想,快點漂起來吧!」

我到了校門大道,讓行李車子順著斜坡慢慢向下滑去。只要願意,可以讓車子一直滑出建有高大牌樓的校門,滑過名傳中外的寸金橋,滑過人民買票才能進出的人民公園,一直滑到長途車站。就好像我這次赴港一樣,必須一直滑落到社會最底層,再憑自己的本事重新爬起來。

此時,我和妻子心情都淒然惶然,當然不會聽任行李自然下滑,就在門口叫了輛腳踏三輪車,趕到車站去了。

別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雷州大地;別了,十年的記者生涯,十年的高校教育。

後來,我在《香港日報》副刊上發表了一首題為「苦別」的短詩,記下了,也是渲洩了當時那種沉重得無法訴說的離情別緒:

別了

聽慣了的頻密雷聲

血汗漬過的滾燙的土地



別了

半輩子光陰給了你

半顆心留予你



請莫怪我走得決絕

擲下二十幾年的功業

只為增添新的見識



其實別了的

僅是過去了的日子

不是你  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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