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作為詩人的爸爸


在幾位老前輩的熱誠協助及辛勤努力下,爸爸的詩詞集終於編成,兄弟託我為這個集子寫篇短文,談談作為詩人的爸爸。

爸爸擁有豐盛的人生。爸爸起碼在四方面的經歷都令我們子女欽佩。首先,他是一位從抗戰最艱難時期起六十多年悠長歲月中一直勇敢、積極地為社會作著貢獻的老幹部。第二,爸爸是一位間斷地從事教育六十多年,並在艱苦條件下成功創辦過兩所中學的資深教育工作者。第三,爸爸是既可親手為全家裁製衣服家具、為兒子婚宴做二三十道色香味俱全菜式的溫馨爸爸,又是以身作則,樹立以品立家、以德做人楷模的正氣父親。最後,才是一位從青年時代起至今一直酷愛詩詞欣賞與創作的業餘詩人。

此外,爸爸還是一位幾代承傳、經常以《傷寒論》《千金方》為必讀功課、曾為親人及無數窮困群眾把脈開方治病的業餘中醫,還是一位地方史誌的辛勤作者……

與爸爸相比,我的經歷、學識和德行,都相差甚遠,因此要稍為認真地談一談爸爸,也決非易事。唯有擇簡而為,只談談爸爸如何教我讀詩、作詩的點滴往事吧。

我讀中小學時,寒暑假都回山區公社與爸媽一起生活,有時還到爸媽蹲點的生產大隊去參加勞動,翻山越嶺搞宣傳。我還記得,傍晚時分,爸爸端坐在翠綠稻田環繞的隊部木樓上,沐浴於夕陽斜照下,十分陶醉地朗讀古詩詞的情境;記得他利用晚上召開生產隊幹部會議前的時間,講述古代騷人墨客的軼聞趣事,逗得農民的精英們歡樂大笑的情境……

但,對爸爸那時有無給我講評作文詩詞,卻一點也記不起來了。記憶中爸爸第一次給我改詩已是1972年的事。當時我在「兵團戰士報」社當攝影記者,途經海南島天涯海角時,著名記者馮大廣老師給我拍了一張留影,照片中,我腳前是盛開鮮花的仙人掌,背後是「南天一柱」的巨石,巨石四周一望無際的沙灘、海浪、藍天。我很喜愛這張照片,於是寫了一首七言八句的短詩,大意講巨石似一把大鎖,沙灘似一捆鐵鍊,鎖住了大海。但鎖得住海浪﹐卻鎖不住海風,我從風中聽到了七洲五洋人民爭取民族解放的呼喊。年輕氣盛,自以為不錯,便連同照片一起寄給爸爸。不久就收到爸爸覆信,給批了十個字:「境界尚可,韻律狗屁不通」。然後用了幾頁紙給我講解律詩的格律音韻知識,並分別依我照片的景象、原詩意境及所用韻腳,各作了一首詩,以為示範。回家休假時,爸爸又拿出一本文革中從學生燒書的火堆裡搶救出來的《詩韻合璧》線裝殘本,給我耐心講解。之後,我曾買了很多講解詩詞格律聲韻學的書來苦修,直到現在我還經常把《聲律啟蒙》放在公文包中,時常「雲對雨,雪對風」地默誦。盡管如此勤學,我卻自知聲韻功夫沒有多少長進,再不敢寫七言詩給爸爸看,但也形成了寫現代詩時努力「押大致的韻」的習慣,幾年前即使要每天給日報寫一首愛情詩,也努力堅持這種做。爸爸做人作詩都這樣,認定了一個理,不管實行起來有多麼難,都一個心眼地嚴格堅守。因此,他為了堅持公事公辦原則,曾得罪過不少貴人,也「擔誤」過自己及子女一些事,然他所想正如詩云:「桑榆美景何為樂,不順歪風不逐流。」(《八秩晉一述懷》)

有一年除夕,我們幾兄弟約齊了從各地回來和爸媽一起吃團圓飯。我為了討爸爸高興,建議各人輪流吟詩一句,組成一首,最後爸補四句,成為七律,再逐一評分。結果我和大弟弟剛吟出,爸已評論說:「民勝起句太平,民雄應接還好。」弄得弟弟連忙出來為我辯護。原來爸爸當天有事要詢問我的意見,心情有點急。我一聽,不過是他一手創辦起來、而且兼任校長及黨支部書記的學校決定給每位教職員發點年終獎金,他拿不定主意,故還未領,問我可不可領。我問了兩句話:「是不是只發給你?」「是不是你最多?」爸都說「不」,我說:「那就領吧。」這事給我印象極深,因為是爸爸平等治家、清廉治校的許多實事中一個細小而典型的故事。

我記得文革結束時,爸已六十多歲,他剛復出就要承擔創辦縣第二中學的重任,在家中閑談時雄心甚堅,亦問我意見,我毫不客氣就說:「爸要大膽向領導要兩個人,就是教務主任與總務主任,堅決不收硬塞來領工資的,不答應你就不做。辦校也是兩句話:文明建校,民主辦校。文明者,不但要有最好的精神,亦要有最美的校舍、最優的教師待遇。民主者,給老教師以足夠的榮譽,卻重點起用年輕教師。」也許,我只是講出了他早已成竹在胸的東西,也許他已有更全面周詳的考慮,但他當時仍然聽得很仔細,並不見怪我「班門弄斧」的少年意氣。我想,他在教育事業上果真有所建樹,憑的就是這種精神,如其詩曰:「排雲指日氣豪雄,高節虛心君子交。低頭本是持謙遜,班干曾為拭淚融。」(《竹》);「可笑蔦蘿依附我,欣棲鸞鳳不專梧」(《松》)。我亦當過幾年「官」,亦當過十年教師,對爸爸詩中可悟不可言之妙處,自當有獨到心得吧。讀者可明乎?

按我個人體會,爸爸寫詩,首先是為了自娛,為了滿足對傳統文化的一份執著與不捨。直如我二十幾年來也無詩不歡一樣。真的,我無論是率領師範生到農村中學搞實習,還是坐在上環38層全無敵海景的豪華辦公室裡,還是在中環、九龍城社區服務機構的簡樸會所中,都擺有許許多多詩集,只是不止唐詩宋詞,還有聞一多、泰戈爾、拜倫、普希金、紀伯倫……,所以很明白爸爸這份執著。但爸爸也不全然為了自娛,特別到了晚年,爸爸是很希望能通過創作及組織創作的努力,開創群眾精神文明活動的新的空間及風氣。這方面成績如何,不是我可以評論的,但我知道,他亦為寫詩吃過苦頭,而且是被亂扣政治帽子之苦。

他輕描淡寫地給我講過,恰巧大躍進前後,他寫過一首短詩,描寫金垌河旁一堆亂石形成的「水蛇」奇景。其中有兩句大意講,這個奇跡其實只是一股空氣與水流合作造成的假像而已。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們抄家查出此詩,成為「攻擊三面紅旗是假像」的鐵證,進行殘酷鬥爭,迫他交代「反動動機」。說來也許巧合,我在文化大革命中也有機會親身感知爸爸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到底怎樣。話說當年,我為逃避參加武鬥走回鄉村,不知因為甚麼誤會,一群農民幹部以為我是壞紅衛兵,圍著我狠狠地質問。但當我說出,我是爸爸的兒子,回來只是為了見他,為了和他一起,他們馬上就改了口,吶吶說道:「我們知道羅書記是和我們一條心的,希望你也能像你爸一樣。」說完便自然散去……幸好這樣荒唐的時代已經遠去,爸爸老懷得以寬慰,又可以借詩詞言志,盡情賦比興。這份自由來之不易,這份執著堅持也不易啊。現在讀爸爸感嘆老黃牛精神、詠梅竹松以及自述感懷的許多詩篇,都知其中有汗、淚和血,有情、志和無數的實績﹗

說到為寫古詩揹黑鍋而又執著終生的人,我們當然會想起聶老──聶紺弩先生。1994年間,我將聶老的事跡改編成小故事,在香港的日報上連載,並深有感觸,寫信與爸爸傾訴,表示可惜未能拜讀其詩集。爸爸很快就買了一本寄來,並附信談了對聶老的為人及作詩技巧的敬佩。我想,地位與經歷,兩位革命老前輩當然有許多區別,作詩的成就也不可同語,但他們,既為中國革命、也為堅守中國文化這一方故園而努力奉獻的老一輩,其心其情其懷其藝,總有著一份互通的血脈吧﹗

爸爸有一首《不悔》:「辛勤工作戴青天,兩袖清風娛晚年。不悔生平廉且儉,問心無愧樂於仙。」我在十多年前離開內地重返香港謀生後,也寫過一首《未悔》發表在香港的日報上,詩曰:「半生的榮辱/遺棄在不願重提的地方/再也不可延續/熱誠得天真的夢想/受螫而醒的傷痛/早被新的勞碌掃光/沒有了喧囂的轟烈/也沒有了纏心的迷茫//苦苦的耕耘沒有收穫/汗水留在海濱山樑/無言的理解閃爍的愛/伴我到地老天荒/成敗交替正如更換菜式/人生本是匆匆的品嘗/赤條條去回未言悔/曙色又在天邊張望。」我們和爸爸兩代人,詩情詩意詩風都已相去甚遠,但我們自信,兩代人的詩中依然有著同一樣的執著,就是對自然、人生真善美的孜孜追求﹗

羅 民 勝 敬撰
2004年4月9日(復活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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